麵對《最後一個父親》這部長達20多萬字的長篇,我們思考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人什麼時候才會審視起父親?才能夠真實地審視父親?我們一直認為,審父主題在文學中是不大容易表現的主題,尤其是兒子對父親的審視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禁忌。男人對男人的審視,本身就很有剛性,作品不易寫得剛柔相濟,輕鬆好讀。缺少女性的文學作品,魅力幾乎減半。可以想見,蔣金彥的《最後那個父親》是撞進了怎樣一個有難度的描寫領域!

相對母親而言,兒子心目中的父親是隨著自身成長不斷變化的。在兒子眼中,母親大多保留著兒時的形象,但父親的形象,兒時、青年到中老年是不一致的。兒時大多是偶像崇拜的。而到了青年,兒子的世界充滿了征服的勇氣,因而對父親的偶像也不複存在了。而到了中老年,兒子嚐盡了人生的艱難,也經曆了為人父的苦澀,反過來回頭審視父親的一生,感覺又是何等的同情、理解與喟歎!那麼,兒時、青年、中老年,在兒子心目中,哪一個父親的形象更真實一些呢?似乎都是真實的,又都是不全麵的。這裏就要看作家是站在哪種年齡上審視父親了。

蔣金彥主要是站在中老年立場上來審視父親的,可謂一位閱盡人生的人,在行將走完自己生命苦旅時,來審視父親的一生的。正因為此,這個父親的故事更多的是滄桑與沉重,缺少浪漫與傳奇。它凝聚了太多太多的苦難與負重,寫出了一個“來也悄然,去也悄然,艱辛一生,困苦一生,沒滋沒味,默默無聞”的“父親”形象。(《最後那個父親》後記)

與蔣金彥以往的小說相比,這部長篇力求突破嚴峻的“客觀性”,增強了“主觀性”的審視。在小說敘述上,全書采用“父親”這個敘述視角,試圖更突出“我們”這樣一個審視的主體。這樣,爺爺、父親、我們,實際上已構成了“我們”對祖輩、父輩、自己三種眼光的審視。正是為了強調這種“主觀性”的審視,這部小說放棄了以往采用主人公名字的全知全能視角的敘述方式。這種“主觀性”審視的增強,大大拉近了久遠曆史往事與現代社會千絲萬縷的聯係,使曆史話語與現代精神撞擊,避免了以往作家沉迷於久遠年代的往事中拔不出來。在小說中,作家情不自禁地從作品中走出來,發出議論。嚴格的現實主義強調客觀描寫,忌諱作家站出來發表議論,替人物說話。而蔣金彥是位思考型作家,他對社會人生常常有相當深邃的見解,這種見解沒有能夠在他以往的作品中得以充分表現,造成了客觀冷峻的敘述壓抑了深邃的見解,成為敘述外的遊離部分,成了一種缺憾。由此我們想起了米蘭·昆德拉的小說,那深邃的思考與洞察在小說誘人的情節中發揮得是多麼淋漓酣暢,究竟是什麼壓抑著他那顆敏感而又脆弱的心髒呢?一個作家沒有經曆創作快感的高峰體驗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值得慶幸的是,《最後那個父親》在這方麵有所突破,從選擇的敘述視角,就可以看出在這方麵的可貴努力。可以說,這部小說“主觀性”的審視加強,改觀了整個作品的結局,委實把這部小說從陳舊的敘述中救了一把。

當然,蔣金彥畢竟是一位嚴峻的現實主義作家,追求客觀的真實性更強於追求主觀的真實性。他想寫出一個客觀的、全麵的、有典型性的最後父親的典型形象,他想寫出“作為父親和作為男人應該有”而又“何曾有過”的那種“艱辛一生、困苦一生、卑微一生”的父親的“輝煌和悲壯,不朽和永恒。”(《後記》)這種願望、企盼和在痛苦中的創作無疑是神聖的,令人感動的。但是,這種客觀與全麵究竟離那個真實的父親又有多遠呢?對今天來說,深刻與全麵之間離得是多麼遙遠。正如有人說,對個體體驗思考有多深,對所思考的世界就有多深。尤其是兒子對父親的思考,這裏滲透著十分複雜的血緣之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