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古往今來,真正十分恰當的複仇往往很難;這輛戰車一旦開動,往往很難停止,除非有更大的社會變動整個地改變了複仇雙方的命運。把一輩子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複仇與等待仇家報複之中的莫鵬舉,雖然那麼精明強幹、心狠手辣,晚年也不由在深思反省中厭惡了仇殺:“他已經疲憊不堪,厭惡了複仇和殺戮。先人們為了複仇糾纏了三百多年,他也把一輩子都陷進了複仇這個不能自拔的泥灘,最後得到了什麼結果呢?沒有,什麼也沒有!除了雙方死人的數量和相互的仇恨在增加,什麼好處都沒有得到,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複仇永遠也不會有真正的贏家!”莫鵬昊,這個心機絕不亞於莫鵬舉的桃花溝掌櫃的,窮盡一生的心血,終於攻占莫村,得到了他垂涎已久的紫砂壺和家族秘史,但隨即就中毒而亡,也落了個可悲的下場。
既然複仇行為一般都很難恰當地把握好分寸,很難不引發一係列惡性的連鎖反應,很難不導致擴大打擊麵、殃及無辜,使正義變成惡行;而且,複仇者的勝利,必然是以另一方的失敗恥辱為前提的,如果失敗者不甘受辱,又千方百計向勝利者複仇,如此循環往複,將怨恨代代相傳,兩方的爭鬥又何時才能止息?於是,古往今來不少哲人,甚至一些複仇者自身,如小說中的莫鵬舉,便不能不對複仇行為的合理性產生困惑。因此,一些人便提出了寬恕之說。著名的英國思想家、哲學家培根在他的《論複仇》中,就認為複仇是一種與文明和法律相悖的“野生的裁判”,他說:“複了仇不過使一個人和他的仇人得平而已;但若置之不較,他就比他的仇人高出一等了,因為寬恕仇敵是君王的氣概也。”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有“冤家宜解不宜結”之說,無疑是主張寬恕的另一種版本。張煒《古船》中的隋抱樸,則是文學形象中一個寬恕的典型。解放後,他們家由於是地主成分,便屢受鄉霸趙炳、趙多多的欺淩。但淳樸的心靈使他沒有被仇怨將心靈迷失,他總是以一種比較寬容的態度來對待仇恨,力圖化解兩個家族之間世代結下的仇怨。但可惜的是,他的寬恕之舉並未感化那兩個家夥。《喧囂荒原》中也有一個看出了仇殺對雙方的巨大危害,力圖以寬恕的態度來化解仇怨的智者——太婆的丈夫莫賓鴻。他孤身一人冒險去桃花溝,希望以他的理性和真誠說服莫仁天,兩家從此握手言和,走出複仇的怪圈。但是,莫仁天這個被複仇之念淹沒了理性的家夥,卻對智者莫賓鴻暗下毒手,將他害死,從而導致了莫村更大規模的複仇。因此,單純片麵地一味講寬恕,其局限性也是顯而易見的。寬恕應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製造冤獄、無端害人的一方要能懺悔、認錯,以至賠償損失;否則受害者一方豈不太窩囊,人世間起碼的正義公理豈不可以任意踐踏?魯迅生前就一直對寬恕說持懷疑乃至反對的態度,在二十年代中期曾直言不諱地說:“有時也覺得寬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這話是怯漢所發明,因為他沒有報複的勇氣;或者倒是卑怯的壞人所創造,因為他貽害於人而怕人來報複,便騙以寬恕的美名。”因此他認為“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先生的觀點也許有些過於偏激,但卻並非全無道理。因為倘若寬恕乃至“以德抱怨”能夠感化那些良知尚未完全泯滅的人,由此改惡從善,那倒還算是有益於他人和社會的好事;但如果由此使作惡害人者未受到應有的懲罰,因而更加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攫取、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受難上,那豈不反而是助紂為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