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無情的,它常常在不經意間就和某些人開了一個無法容忍的玩笑。當馮明聽說上麵要為魏富堂“部分平反”,其女兒魏金玉要從美國回青木川省親祭祖、投資開發,當地政府讓土改時分了魏家大院的劉小豬等農民騰房子時,他的尷尬終於轉化為憤怒。他不能容忍這樣公然否定土改、否定他——當然也是當時所有農村革命舉措的事,回來多日的不快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口、噴火口——公開站在劉小豬們一邊,反對地方政府的搬遷決定!以至鎮長李天河對張保國說:這個老頭子瘋了麼?瞧這架勢,整個一個農會代表,他現在可真是找著感覺了!這真是一個讓馮明、讓當政者、也讓我們困惑的問題,不過各自困惑的角度可能大不相同。馮明困惑的是執政的共產黨的旗號沒變,宗旨沒變,為什麼自己否定了過去的做法?難道我們當年槍斃魏富堂、瓜分他的財產作錯了嗎?李天河們困惑的是馮明作為離休的共產黨高級幹部,怎麼公然站在了群眾一邊,讓他們這些代表“組織”執行政策的基層幹部難堪?我們困惑的是如果當初依靠政權的力量強製性的沒收、瓜分地主資本家的財產、房子是對的,那該怎麼認識理解改革開放後鼓勵、扶植佘鴻雁(當年窮凶極惡的“黃鱔尾”匪幫頭子李樹敏之子)等人發家致富,怎麼認識、對待今天要保護的百萬、千萬、億萬富翁?或者此一時彼一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政策就是個策略,曆史就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無論我們試圖探究作為地域的青木川的曆史,還是解讀作為文本的《青木川》的意蘊,謝靜儀都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人。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她影響、改變了魏富堂,從而也一定程度地改變了青木川在某一時期的命運(如果魏像李樹敏一樣負隅頑抗,青木川將變成你死我們活的戰場)。然而,她卻無法擺脫命運之手對她的擺布,無法改變自己的悲劇命運。

小說中的謝靜儀,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人物,直到小說的最後,我們才弄清她身世、歸宿的來龍去脈。而有些問題,比如她和魏富堂的關係,則像很多男女隱情一樣,除了當事者,對外人永遠是個迷。

作家馮小羽是帶著探究六十年前被土匪擄掠的陝南教育督察夫人程立雪的下落,與父親馮明一起來到青木川的。因為她從這個名字、從她不幸落入土匪之手的遭遇中,就覺出這個女子的身世命運肯定不同一般。作家寫小說,最終目的不就是探究人的命運並由此折射社會的風俗人情嗎?但是,不僅她的父親馮明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青木川健在的老人也都毫不知情,讓她陷入雲霧之中困惑難解,不得不把程立雪、謝靜儀、解苗子看成一個人。經過堅持不懈的調查走訪,撥雲見日的探究分析,終於理出了頭緒:謝靜儀就是程立雪,但卻並非解苗子。

正如馮小羽預料的那樣,出生於書香門第的北平女師大西語係畢業生程立雪,的確是一個清雅絕俗、秀慧博學的極品女子。在那個時代,一個女子把書念到這個程度,也算到頂了。丈夫霍大成,是陝南教育督察室主任,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人生的這前半段,程立雪可以算得上春風得意。但是,就在她隨丈夫一起到寧強視察時,命運和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在遭遇土匪襲擊的關鍵時刻,丈夫為了自己活命,毫不猶豫地棄她而逃,真應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那句俗語。這一刻,使她看透了人的本質,所謂情呀愛呀的本質,不免心如死灰,超然物外,靜坐在車內等候土匪的處置,聽憑命運的安排。匪首李樹敏把她作為舅舅魏富堂的最佳續弦人選,送進鬥南山莊。詢問姓名,回答叫謝靜儀(是程一個終身未嫁已經謝世的基督教老姑母的名字,從此程立雪這個名字就從人間消失了。害得馮小羽好找啊!)。魏富堂見到謝靜儀,立刻被她清秀絕塵的容貌,尤其是經此事變、處此境遇之下,麵對他這個世俗眼裏的土匪頭還能淡定自如、談吐從容的氣質深深打動,驚為天人。交談中,謝靜儀說出不想回漢中,願從此斷絕紅塵,留在青木川辦學育人的打算,並直言不諱地勸魏司令痛改前非、施行善政、積德累功、贏得人心。她這種對教育近乎循道的虔誠奉獻,這番大膽而又真誠的規勸,使魏富堂這個精明強悍而又膽大心細、粗礪中又隱隱對文明、文化有著不自覺的追求的山大王由不得對其刮目相看,充滿了敬意。此後,便是大興土木建起了輝煌典雅的私立富堂中學,用槍杆子逼著貧窮愚昧的山民把子女送進學校,免費就讀;資助八名聰明勤奮的寒門青年到成都上大學;直到最後棄暗投明,放下武器,接受整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