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不喜歡十四路公交車。我坐在靠後一個位子上,前麵的女孩,她的手不停地抓向自己的後頸,不停地。後來,我看到了那個紅斑,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紅,我能想到,手上的塵埃觸到皮膚時所產生的那種癢,皮膚的潔淨被一種外來的灰塵摩擦。我看到紅斑中心的已經化了濃的白點,那是生活在她的身體上刻意打下的印記。
忽然覺得,自己遍體都是一樣的紅斑。
旁邊的一個孩子,不停地打她的媽媽。我也不喜歡他。
有一個老是咳嗽的老人,有一口從遙遠的時代留下的濃痰在他的喉中,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我也不喜歡。
我有些敵意,對四周的一切。
去印刷廠取一個校樣本。我突然不喜歡那個印刷的機器,不停地吐出來彩色的好看的紙張,不停地。像個騙子,不停地說好聽的話。
我沒有力氣了,坐在路邊的一個樹根下翻手機裏的號碼。
終於找到了心疼豆腐的號碼,我們有多長時間沒有聯係了。為了向她表達我不是一個危險的男人,我不會破壞她的生活。我從不主動聯係她。我其實已經將她忘記了。
打通了,接電話的聲音有些粗,年齡偏大。一問方知,打錯了。
號碼換了,我坐在那棵小巷的榕樹下,旁邊是一個垃圾車,有一輛拖拉機慢騰騰地從我身邊過去,還有兩個穿著製服的女人,很奇怪地看著我。我也決定,不喜歡她們。
我不知道坐在那棵樹下有多長時間,有些行為藝術。每一個路過我的人,都會看我一眼。我一定是麵孔呆滯,惹人厭煩或猜測。
我是被一個小孩子叫醒的,他一邊走一邊踢著一個塑料袋子,一直踢,一直踢,喜悅著。他真簡單。
我跟著往巷弄的出口走,走到出口,他突然一腳將那個灌滿了空氣的袋子踩爆,有一聲炸響,我看得出,他有一種滿足感。他真是簡單。
我又一次坐到了十四路公交車上,我坐和來時同樣的位置,我喜歡這樣。
這次沒有看到紅紅的斑,卻聽到甜蜜的情話,羞澀著,不必猜測,因為,講述者將故事的梗概說得明白:她在彙報自己都做了什麼。
我突然想起一個陌生的女人,網友。發神經,發了短信給她,隻說了一句,有些難以言說的苦,你陪我喝酒吧。竟然得到回應。
我真感激這個世界上原本存在的寬容,這枚叫做蚊子的網友,我們從未謀過麵,不知職業及底細,隻知道,她挺有精神潔癖。當初我們大約是話不投機的吧,我問她胸部,她笑笑,不答。我又問,她便發了火,語氣緊迫,急著和我劃清她的話語底線。我對此表示不屑,覺得她可恥。
後來她主動找我聊天過,我惡意直奔她的身體,惹得她束手無策。隻能說我無聊透頂。
那正好適合我,我樂意接受得厲害,根本不再作任何解釋。
我不喜歡把甜蜜的話語對一個陌生的女人講。尤其是這兩年,我幾乎喪失了喜歡另外的女人的能力。
究竟是什麼樣的變化,讓她在莫名的情況下,決定陪我這樣一個“無聊透頂”的人晚飯。
在明珠廣場附近見麵,想象中,她應該比我大,或者說不定是個模樣難看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小,無胸,不難看,幼稚的臉。我擅長這種第一次見麵便熟悉地領她走,她不能確定是我,在後麵問,我是方便麵嗎。
我們喝啤酒,她比我能喝。不知道說什麼,她的模樣和她的話語有些脫鉤。
問她喜歡吃什麼,她很坦率,說喜歡吃肉。
我笑了,說,無肉不歡。
之前,我們兩個用了很長的時間看菜單,找不出話來。我不可能對她說什麼,也沒有興致再扮演文化流氓證明自己不但識文斷字,而且床上功夫不錯。
我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女人的名字。我在想,要不要,用橡皮擦,一下一下地擦掉。
她在想什麼呢。
她沒有想到我是個胖子。胖子,這個詞語我遇到了不少次。在我固定去的中醫按摩院,聽那些中醫學校畢業的女孩子們說,他們給每一個客人取外號,一開始,我是眼鏡。後來眼鏡客人多了,我便墮落成胖子。
我從來沒有覺得胖子也是一個讚美,可她說出來,我覺得,是讚美。因為,她實在找不到話來說,隻好用陳述的語氣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