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縹緲的愁緒如花飛,如絲雨,彌漫在整個世界裏,綿綿密密,飄飄灑灑。美妙得不可思議,難以捉摸。這是很多年前某次在雨中見到的朦朧情境?還是某次夢裏見到的縹緲幻境?
引子: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一個有些寒意的清晨,空氣中流漾著薄薄的霧氣,整座小城在白色的霧氣裏顯得安謐而恬靜。我很喜歡在這樣的氛圍裏讀詞,特別是讀秦少遊的詞。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浣溪沙》
他的這首《浣溪沙》是我第一次讀過便再難忘記的一首詞。細細地讀,慢慢地品味,詞意有如遠風送清歌,絲絲嫋嫋,悠然而來。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我不記得還有誰能有這樣纖柔細膩的筆觸,有這樣空靈婉轉的情懷。細細的品味中,會忽然感到某種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見到過相似的情境:朦朧縹緲的愁緒如花飛,如絲雨,彌漫在整個世界裏,綿綿密密,飄飄灑灑。美妙得不可思議,難以捉摸。這是很多年前某次在雨中見到的朦朧情境?還是某次夢裏見到的縹緲幻境?
忽然間,就感到自己的心被這樣柔軟纖細的文字輕輕粘住了,就像被一片柔軟的天鵝羽毛輕輕拂過指尖,一片晶瑩的雪花兒在掌心悄無聲息地融化。生命中曾經沉重的無數歲月此時變得輕盈起來。
於是就想起了唐人崔櫓《過華清宮》詩中的句子:“濕雲如夢雨如塵”。一直以為這樣如夢如塵的雨境就已經很美妙很空靈,而秦少遊則以更為纖細柔婉的筆致,把人的那種幽思微緒描繪成一片廣闊而縹緲的境界。
我想起了周傑倫《青花瓷》裏的句子:“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炊煙嫋嫋升起隔江千萬裏……”恍惚間,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夢境,朦朧的輕煙嫋嫋升騰變幻著人世間的萬千圖景。
而我在這深沉的夢境中等待著一場愛情的雨。
讀過秦少遊的《浣溪沙》,總以為這樣旖旎的文字隻能出自一個溫柔如水的白麵書生之手。吟詠時,仿佛看見那白衣勝雪的天才少年正緩步而來,抖落一身紅塵的繁華,唐風宋韻隱藏在他的眉眼中。桃源盡處,霧失樓台,無邊絲雨,飛花似夢。
隔著千年雲水,我其實覺得他離我們並不遙遠。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今人沈祖棻《宋詞賞析》分析這兩句時說得精彩:“它的奇,可以分兩層說。第一,‘飛花’和‘夢’,‘絲雨’和‘愁’,本來不相類似,無從類比。但詞人卻發現了它們之間有‘輕’和‘細’這兩個共同點,就將四樣原來毫不相幹的東西聯成兩組,構成了既恰當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體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說,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難以捉摸的事物。但詞人在這裏卻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說夢似飛花,愁如絲雨,而說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也同樣很新奇。”
確如此言,這兩句別具一種音樂美、詩意美和畫境美。正是這首詞,讓我明白了什麼是“詞之為體,要眇宜修”,什麼是詞的本質美感,也記住了它的作者,北宋詞人、“婉約之主”秦觀,秦少遊。
少遊寫詞,婉麗如江南風物,淒迷如一川煙雨,含愁如遠山凝霧……
曾有人將他的詞作與晏小山相提並論,馮煦《蒿庵論詞》:“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在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
晏小山似一位心性單純的孩子,有一種天生的貴族心性。他作詞純任性靈,出語華麗天真,一讀之下性情盡現,令人驚豔。秦少遊則是一位曾有過理想抱負、儒雅風流的書生。他一生的遭際卻十分淒苦,性情多愁善感。像他這樣的男子情感和心靈都是格外敏感的,好像一朵風信子,尋找著風的方向,聆聽著青萍之末的細微風動,愁緒牽引著心靈的纖微痛覺,惆悵來得纖細而又迷茫。這樣一個“古之傷心人”,給我們留下了一首首纖麗淒婉的詞。他的詞文字極是清麗淡雅,風流蘊藉,人稱“情辭兼勝”,為宋詞中最有“韻”的詞,需要細細品味。
到北宋蘇軾時,詞已有詩化的傾向,豪放一派風生水起。而秦少遊的一支纖筆又將詞拉回了婉約唯美的美感本質。而同是婉約詞派的代表性詞人李清照和秦觀相比,一為“婉約之宗”,一為“婉約之主”,詞風同屬婉約柔美一類。但李清照詞是“婉中帶直”,而秦觀詞則是“婉中帶柔”;李清照是有“丈夫氣”的女詞人,而秦觀是最“女性化”的男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