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衣衫上殘留著酒痕,那些歌宴上所寫的詞句,一點點一行行都透出一片淒涼之意。案頭的紅燭燈影搖曳飄忽,仿佛也無力地空自悲傷,隻能在寒夜之中默默地為我流著蠟淚。
這首小詞寫別後夢醒的淒涼愁情。
這首詞語淡情深,情境淒迷。“醉別西樓醒不記”,詞中的“西樓”當是《臨江仙》詞中“夢後樓台高鎖”的樓台,就是那歌舞歡宴、風光旖旎的所在。
“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白居易有《花非花》詩:“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小山之父晏殊《木蘭花》也有句雲:“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與小山同時的蘇東坡也有“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的句子。春夢、秋雲,都是朦朧虛幻、縹緲易逝之物。“春夢”在這裏顯然是指戀情之美夢。“秋雲”也就是“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的“彩雲”,按晏小山喜歡以物喻人的習慣手法,這裏可能是那歌女中的小或小雲。春夢綺麗而虛幻短暫,秋雲高潔而縹緲易逝。小山以此象征美好而短暫的人間情事,抒發人生聚散離合如夢如雲,聚散無由,情境真切動人。
晏小山用“春夢秋雲”來感歎世事短暫和變化無常,特別是“聚”之短暫、“散”之無常。而“聚散真容易”裏的“聚散”則可理解為“聚後之散”,即短暫相聚之後的離別竟是那樣的容易。其實這裏也可以更深一層地讓人聯想到散後的相聚卻是多麼難。這也不禁讓人想起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
“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吳山指江南吳地山川風物。“吳”即今江蘇、浙江一帶。月光最宜發人相思幽情。那斜月已低至半窗,可見夜已經很深了,而晏小山心中仍然是久久不能平靜,追憶前塵,感歎聚散,難以入眠。他獨對那斜月畫屏,滿目盡是淒涼孤寂。床前畫屏映現著那江南吳山的蔥鬱蒼翠,一個“閑”字寫出此時那種迷茫邈遠的心事。
“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晏小山在這裏化無形愁緒為點點行行的酒痕詩字,它們原本是昔日風流歡娛的見證,記錄了生命體驗的瞬間過往。當一切過去之後,卻成為愁痛的淵藪。如今,已是曲終人散、夜深酒醒,詞人看到這些“衣上酒痕詩裏字”時,原本已“醉別西樓醒不記”的那些往事猛然之間一一浮現到眼前,深深觸發了詞人對往昔歲月深深的懷念和惆悵。如果將昔日縱情詩酒的歡樂看作“起”,現在燈下孤寂難眠的淒涼看作“落”,此時月下燈前睹物思人,時光交錯間的大起大落便在詞人心中產生了劇烈碰撞,生出“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的無限感慨。
結句“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化用了杜牧《贈別》詩意:“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人的情感和心境似乎感染了紅燭。紅燭雖然同情詞人,卻又自傷無計消除其淒涼,隻好在寒寂的永夜裏空自替人灑淚。“紅燭垂淚”的擬人化意象,更增燈前人心中的惆悵。同時,這一意象也暗含李商隱《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的意蘊,寓有對當時明月所照的那位伊人綿綿不盡的相思。
晏幾道自作《小山詞序》中說他自己的詞,“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沈祖棻《宋詞賞析》評道:“極言當日情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不可複得”,“撫今追昔,渾如一夢,所以一概付之‘不記’。”晏小山由於“不受世之輕重”,“遂陸沉下位,無效國之機緣,隻好流連歌酒而自遣,成為古之傷心人。”
魯迅先生說過,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作為一介書生、宰相之後,晏小山一生充滿離散。與富貴生活離散,與紅顏知己離散,與夢中所幻想的美好世界離散。在那個士子皆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社會,晏小山既不能為天下蒼生請命,不能為萬世開太平,又不能獲取個體想要的功名、那夢想中的黃金屋、顏如玉。他後半生流落江湖,堪稱畸零之人。沉淪既久,唯借疏狂圖一醉。當年歡聚時的酒痕詩字,在夜深酒醒時看在眼中,愈增感傷,紅燭滴淚也覺得是替自己傷心。一句“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更道出了小晏一生的淒涼!
細細體味,這“總是淒涼意”中的“總”和這“聚散真容易”的“真”字一樣,仿佛有人生的無窮慨歎在裏麵,揮之不去。現實的痛苦真是廣大無邊的,讓人無法掙脫、無力改變。其中的悲慨淒涼之意,讓讀詞人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