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名叫熊黑,不叫黑熊。黑熊這個名字,是我參加工作以後,工友們給我取的。30多年前,我以中專畢業生的資格,被分配在省外的一個小型化工廠工作。當年也就是二十一二歲吧。許多同學都羨慕我,說我有了鐵飯碗,他們是一個不拉地去了廣闊天地煉紅心。
可是,我的處境隻有我自個兒清楚。我所在那個廠子,是生產磷肥的簡陋小廠,工藝十分簡單:用磷礦粉加硫酸混合,即成。我呢,幹的是硫酸運輸工,工作更簡單:跟隨貯運硫酸的汽車,去距廠子2公裏的火車站卸下硫酸,再隨車返回,把硫酸卸到方形槽裏後,再開動酸泵打入硫酸庫。一天大約卸酸六七趟,隨車往返十二三次。
簡單是簡單,但這兩頭卸出、卸入的手工勞動,比如開閥門、關閥門,套接輸送皮管,直至用水衝洗汽車槽罐接觸底板,諸如此類的粗活,一律由我幹。硫酸這東西,皮膚是碰不得的。我得穿上一套黑色耐酸膠質皮衣褲,戴耐酸黑皮帽,蹬耐酸黑長統膠鞋,雙手是耐酸黑皮手套。唯嘴上的口罩,是白色的。這口罩的作用是防酸氣,其實效果幾近零。
可以想象到了吧,我這樣的打扮,極像一頭黑熊——動作笨拙,憨態裏兼有點凶悍走起路來,還會發出快嚓快嚓的聲響。
這是冬季裏的一天,隨車去火車站幾趟了,我委實弄不清楚了,看看天色,估摸應該還有一趟。我問問司機,他嘀咕了一下,我沒聽清楚,也不好意思再問。當時我那個廠子還沒能力置汽車,就是說,運輸車是廠裏雇的。這位司機是本地人,40來歲,可能他不滿意單位的待遇,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整天繃著臉,你想與他套熱乎也難。
把一大槽罐的硫酸,安全地一滴無漏地轉移到大酸庫。我拎著衝洗用的水桶,爬上汽車。我是沒有福份坐在副駕駛那個座位上的,我這種裝扮,隻能站在露天車廂裏,戴手套的手去撫車欄,站穩,以避免汽車急刹車時人被甩出車外。
經過一小段上坡路,經過小鎮的街口,再上坎坷不平的公路。15分鍾吧,到了,車就停在火車站副軌上的那幾節貯藏運輸車旁。
下車了,那位司機呯地一聲關上駕駛室的門,嘀咕一下就自顧自走了。
“怎麼,師傅,歇工啦?”我急忙問。
“今天,我還有事,明天再繼續吧。”他斬釘截鐵地說。他這回說的是普通話,我聽清楚了。我摘下口罩,說:“你早說清楚,我就不跟車了。現在我隻好徒步回廠裏了……”
他好像聽懂了我的話,一笑,擺擺手,表示無能為力。這種肢體語言,很像是外語,我還是首次領教,很幽默的,但此刻我不想享受幽默,我隻想快迅而順利地返回工廠。
司機就這樣很殘酷地把我晾在這個小火車站。我的床,我的茶杯,我的碗筷,都在廠裏,我必須馬上趕回去。要知道,現在離晚餐的時間已不太富裕了。2公裏路,我得步行。別無選擇。我得穿著黑熊的外套,走一段公路,路過小鎮的街口,再去爬一個長坡。那些耐酸工作服,沒法脫,即使脫下了,也沒處擱。
路上還殘留著未融化的雪塊。我拎著黑色的鐵皮水桶,開始前行。快嚓快嚓,快嚓快嚓。我擺動著笨拙的身軀,慢慢地朝前走著。路人目擊,無不把我當在黑皮怪獸。快嚓快嚓。途經小鎮街口,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還驚喊道:“快逃,黑熊來了!”
“別怕,小弟弟,我是人,我不是……”我在心裏說,眼裏已淌出熱淚。為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為自己的懦弱無能,為自己的口拙,為自己無法與司機師傅友好交流,我讓眼淚一個勁地流淌。一想到以這樣的緩速回到廠裏,很可能那個大食堂已空空蕩蕩,什麼都買不到,我就停止流淚,加快兩腳晃動的頻率。
45分鍾後,我走完那個長坡。大食堂就在生活區的那片綠蔭旁,一轉彎,就可以望見它了。我還行,隻比開飯時間晚了15鍾。快嚓快嚓,快嚓快嚓。近了,親愛的晚餐!
我的心猛地一拎,快速下沉:糟啦!我的視野裏,那個大食堂不見了,它的頂梁以及大部分牆體,就在10分鍾前,驀然坍塌。一片嘩然,還混有哭喊聲。聽旁人說,廢墟裏還有好幾位工友沒救出來,我暗戀著的食堂洗菜工小顏姑娘,也被埋在裏麵。
我像瘋了似地,衝進人堆,拚命地舞動手姿,搬移那些瓦礫和硬物。有位工友人老眼花,他驚叫:黑熊來了,快讓開!
這樣,我的原先的名字“熊黑”,被改成:黑熊。
後來,獲救的小顏姑娘成了我的妻子,她居然是那位司機師傅的外甥女。
(作者:邵寶健通聯:313000浙江省湖州市《湖州日報》總編室電話:13336852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