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當年,他畢竟年紀太小,槍鋒過處,場上木樁隻是微微裂開。
蕭倬雲從他手中奪過銀槍,一槍橫掃,木樁整齊斷做兩截,冷著臉道:“你給我看清楚,做不到這樣,今晚不準吃飯。”
他被獨自丟在那裏,從晌午到日落,汗透重衣不敢稍歇。
“七弟,你過來。”
那個釵環搖曳的女人款款而來、向他輕輕招手。
煙眉如黛,如閑花落地、靜月無聲。
每次看到她那份兒嫻靜淡然,他總會想起自己逝去的母親。
他一直喚她“三嫂”。她叫竇紫潼,嫁與淮王多年。
“看看你,把自己弄得像個小花貓。”她淡笑著遞給他帕子,溫柔地看著他擦汗,從懷中取出半溫的水遞給他。
她揭開描金食盒,鳳梨酥、桂花糕、凝冰餃、綠豆餅……
小孩子的零食多過正餐,每一樣都是他曾經說過“愛吃”的。
“快點兒吃吧,別餓著了。”
蕭倬言抿抿嘴,搖頭道:“我不餓。”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直叫,自早上喝過一碗粥之後就再沒吃過東西,練了一整日又怎麼可能不餓。
竇王妃輕聲道:“又是你三哥罰你?”
蕭倬言搖頭。
竇王妃打開食盒的下一層,裏麵整齊擺放著各種瓶瓶罐罐的傷藥。
她拉過他的手,將藥粉一點點兒倒在被磨破的手指上,“你別怨你三哥,他嘴硬心軟,對你嚴厲些也是怕你出事。”
“我都明白。”
“那你還和你三哥賭氣,不吃東西?”
“不。言兒不是賭氣,是……言兒沒用。”
竇王妃有幾分明白了,歎息道:“看來果真是你三哥罰你,不準你吃飯?你不過是個孩子,他怎能真將你當軍中戰將來管教?我去與他理論!有三嫂在,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你。”
看著竇王妃幾分微嗔的樣子。蕭倬言緩緩勾起嘴角:“三嫂,我真的沒事兒。您別去找我哥的麻煩了,要不然言兒可慘了。”旋即也不再執拗,就著丫鬟們捧著的銅盆淨了手、擦了臉,端坐在石桌旁,向竇王妃彎腰一禮,就著茶水漱了口,接過汗巾擦手,然後才端起小碟子,小口小口吃著那些甜點。
端碟子的手傷痕累累,甚至有些微微發抖。
竇王妃心中疼惜,這孩子臉色蒼白、眼神渙散,明明已經累到極點,卻強撐著衝她微笑。明明餓了一天了,可他吃得斯文好看,該有的禮儀絲毫不敢懈怠。
這,也是他三哥教出來的。
蕭倬雲一方麵以最嚴苛的規矩來要求他,皇子們該學的東西一樣不少,可他忘了,他沒有那些皇子們的優渥環境,他時刻麵臨的是生死存亡。另一方麵,他又把他丟進那個隻能靠實力活下來的鐵血軍營,任其獨自掙紮。
他到底想讓他怎樣?若他真是自己的孩子,恐怕會心疼死。
竇王妃心軟了:“光這些吃不好,等會兒我讓人送碗麵到你房裏,你吃了趕緊去休息。今晚別練了,你哥那裏我去說。”
“可是……”三哥說了,練不出他那樣今晚不準睡的。
“別可是了,別管你三哥說了什麼。今天你都累了,需要休息。”竇紫潼起身,安慰地拍拍他的背準備告辭,卻意外發現,收回來的掌心殷紅一片。
竇紫潼驚道:“你受傷了!”
他背上氤氳一片,衣衫濕透黏在身上。她一直以為,那是汗水打濕了衣衫。
蕭倬言早就有些撐不住了,勉強勾起嘴角笑道:“我沒事……”話音未落,眼前一片昏黑,幾乎栽倒。
竇紫潼一把扶住他,魂飛魄散地大喊:“來人!快來人!”
蕭倬言隱約聽見,那聲音如此慌亂、如此焦灼。小時候他生病,他娘也是這般慌頭慌腦、六神無主的。
有什麼好慌的呢?他很想安慰她,不用急,可他發不出聲音來。
他背上那道從肩膀貫穿腰際的刀傷,瞞了三哥多日卻到底被三嫂發現了。
後來他才知道,他那日昏迷後做了許多丟人的事。
他一直抓著三嫂的手不肯放,口口聲聲喊“娘親”。
後來他還知道,一向與三哥相敬如賓的三嫂,為了他與三哥大吵一架,甚至冷戰數日。
他實在想不出來,那樣一個嫻靜淡然的女人與人吵起架來是什麼樣子……
蕭倬言扶住自己的額頭,終於做出決斷。
子桓是個幸福的孩子,他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家。
他不該像他那樣,去經曆戰場上的那些殘酷,去時刻麵臨死別生離。
他的雙手幹淨如紙,不該沾染血腥。他的眼睛清澈如水,不該看到屍骨如山,腦漿一地。他的心善良單純,不該經曆殺人之後的夜夜難安……
就算是為了那個至尊之位,也不值得!
不值得犧牲他的純淨和幸福。
不值得用那些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他該是個幸福微笑的天使,而不該是個滿手血腥的惡魔。
他看著蕭子桓,就像是看著他自己的一個美夢。如此溫暖而美好,不忍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