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致江之滸和魏挽淑的一封信(1 / 2)

敬愛的之滸兄和挽淑學妹:

你們好!你們是否感到突然,怎麼從未聯係的人會給你們寫信?這是因為上個月我拜讀了《夜闌,濤聲依舊》(美國紐約柯捷出版社2007年2月版)這部大作後深受感動,對它的作者萌生敬意,覺得有話要說,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以前光聽說挽淑嫁了一個右派同事,據說這個丈夫多才多藝,後來聽說兩口子又調到江蘇老家工作,別的更多的情況就一無所知了。我隻是在心中默默祝願他們今後在南方能夠幸福平安。直到前年挽淑來銀,我們同學在附近一家清真餐廳歡聚,飯後挽淑又來寒舍作片刻停留,我才知道了更多的有關你倆的往事;同時也知道之滸寫了部回憶錄。從那時起,我就盼望能讀到這部大作,何時能結識這位北大的才子,我的同行呢?

直到今年春天,我從張迎勝張衍芸夫婦處借得這部大作後,才滿足了我這個願望。我先是一口氣通讀了一遍;放置半個月後我又讀了一遍,這次是認真地細讀了,真可謂慢嚼細咽——我要好好地享用這頓精美的精神大餐。

我與之滸兄素昧平生,是你這部披肝瀝膽,直言骨鯁,用血淚寫成的大作,一下子把我拉進了你的心靈世界,親近了你,了解了你,感到那麼的熟悉和親切。我與你青少年時期有大致相似的經曆:你長我三歲,我自小在上海長大,上海淪陷也曾暫避蘇北泰興幾年;抗戰勝利後回滬上了小學、初中,你上的是緝椝中學(後改為市東中學)我上的是真如中學(後改為延安中學),中學畢業我也考入免學費免夥食費的中專上海製藥工業學校;我沒有你的才學和幸運,你工作四年後考上了北大,我中專畢業分來寧夏,工作五年後考入寧大,與挽淑同班且同組。以後的經曆和遭遇就不盡相同了。我也經曆過1957年的“反右”鬥爭,那時我們中專有幾位同學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中專不定右派分子),我當時屬於不諳世事的庸眾,又背著父親曆史問題的包袱(父於1956年秋遭逮捕,1957年釋放,到1984年上海市公安局才“糾正”錯案),夾著尾巴做人,所以基本平安無事。你在運動的中心北大,因仗義執言,為譚天榮他們呐喊助威,而招來禍端,被光榮地戴上“右派”桂冠——一直戴了十六年!你有海外關係,早被組織定為“控製使用”對象,還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這不是撞到槍口上自己找死嗎?從此,一個二十二歲風華正茂的熱血青年成了一個不是敵人的“敵人”,以戴罪之身發配“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區的同心縣勞動改造,開始了身心備受煎熬的苦難歲月。

你來寧夏正趕上全國實行“低標準,瓜菜代”、鬧饑荒的日子。我那時在銀川的一家藥廠工作,對你書中關於饑餓的描寫有切身的感受。1960年底我父親就慘死於甘肅河西走廊的玉門鎮青山農場(1960年9月為了“淨化”上海,政府將“有問題”的人驅趕到大西北來,美其名為“建設”大西北)。為了遷移母親和兩個年幼弟弟的戶口來銀川同我一起生活,我曾經自己去了那個地方。這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一言難盡,以後有機會再談。所以,我對你初到同心縣王團莊在苦難中掙紮謀生的回憶,有切膚之痛的體會。當我讀到你因饑餓而形銷骨立,“我的整個髖骨和過去見過的人體骨骼標本中的毫無二致,多恐怖!”的時候,我的眼裏噙滿了淚水。接著,又讀到:一個回族小姑娘站在你的窯門口眼巴巴地盯著馬肉——那是你用鋒利的藏刀從一匹死馬身上解下的腿肉,你因風俗習慣的忌諱(回民不吃死去的畜禽),沒敢給她,她回去後當晚就餓死了,次日黎明你目睹了下葬的情景。讀到這裏,我的心也跟你一樣顫栗起來……之滸兄,我佩服你在那樣險惡的環境下謀取生存的意誌和本領,使自己能幸存下來;我也要感謝你在搗墩子當食堂管理員能秉公管理,使不斷死人的勢頭得到遏製(那位區農墾局領導的大膽引薦功不可沒),保住了不少鄉親的性命。

1961年8月當地小麥喜獲豐收,你和鄉親們才渡過難關。隨後農場撤銷,你分到縣文衛科小學教師中等師範函授站工作,當上了一名函授教師。你一如既往地克盡厥職,翻山越嶺,為散居各處的小學教師麵授語文教學,一次半個月竟跑了四個公社!好景不常,在社教運動中你又成了運動的靶子。在那樣困難的條件下,你還資助過一名同心中學剛考上寧大的學生——可能是我的同學張耀吧?5元錢雖然不多,但那時你艱難竭蹶,每月的生活費才32元。從這件小事中足見你的菩薩心腸!你所在的同心中學(函授站設在同心中學內),我知道1958年後陸續調來不少外地的教師,那年秋季就來了好幾位從上海來的,有陳國材、柯則夫、盧恒昌、馬炳龍、周昭亮、陳詔等人(柯則夫、陳詔二位我認識,他們80年代先後回滬。1985年我出差上海,陳老師請我吃過飯;柯老師在家養病,我曾去他家看望)。這些優秀教師的到來,像春風春雨似的給貧瘠的黃土地帶來勃勃生機,是同中這群渴求知識的窮孩子們的福分,他們從此可以在一流的良師的帶領下在知識的海洋裏暢遊,向文化的高峰攀登。我的同學張耀就是一個受益者。之滸,你完全應該是良師中的一位,毫無愧色毫不遜色的一位;可是因為戴著右派帽子,沒有教書育人的權利,隻有“囚徒”般做苦工的義務。《九死一生的煉獄》這章讓我看得老淚縱橫,有好幾處因淚眼模糊,隻得中斷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