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通訊手段極不發達,書信是人們互相傳遞消息、交流思想感情最重要的實用工具。現保存下來的最旱的書信是《左傳》《戰國策》《史記》等史書中記載的春秋戰國時期的一些書信,如鄭子家《與趙宣子書》,鄭子產《給晉範宣子書》,樂毅《報燕惠王書》,魯仲連《遺燕將書》都是曆來傳誦的名篇。然而,春秋時期,由於列國紛爭、王綱解紐、政在諸侯,所以,書信往來多用於貴族士大夫之間談論軍國大事,主要是進行論證辯論。表達個人情感、敘事抒情的信幾乎沒有。漢以後隨著紙的發明使用,人們寫信的條件得以改善,寫信的人漸多,公私書信與日俱增。書信在中國古代,通常被認為是散文的一種,劉勰《文心雕龍·書記》篇中說:“三代政暇,文翰頗疏,春秋聘繁,書介彌盛”。春秋以前,政務簡單,後列國紛爭,交往日多,書信隨之而生。書信最初是專用於言事的,《左傳》所載:“文公十七年,晉侯不見鄭伯,以為貳於楚也,鄭子家使執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漢代以來又擴大為言事敘情,司馬相如《報文君書》、馬援《誡兄子嚴敦書》等等。司馬遷《報任安書》是以書信形式,敘述不幸遭遇,抒發憤懣之情的名篇,全文寄悲情於翰墨,抑鬱苦痛之情,盡泄而出。是書信由事及情的轉折。
魏晉南北朝時期,由於人的覺醒,人的個體意識的喚醒,個性自由意識的煥發,人作為人的全部情感,需要一種真正秉意相投的知己朋友進行內心深處的情感交流。這種交流是不帶任何功利色彩的發自心底的真情流動,甚至是無遮無攔的任意宣泄,擔心憂慮、想念傷悼、瞬間感悟、豪情壯誌、無可奈何等等,即使在父母與子女之間都難以或不願啟齒的,都可在友人麵前暢所欲言、一吐為快,並從朋友那裏獲得真正心意相通的理解與慰藉。因此書信的應用範圍更加廣大,而且具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即抒情性大大加強、突出。尤其是寫給朋友的書信,作者更能袒開襟懷、吐露真情、舒展抱負。當然,這種自由抒寫、推心置腹體現著時人對朋友的信任與需要。魏晉南北朝致友人之書信中,其抒情寫誌中流淌著一股深厚真摯的友情。這種友情完全是本著秉意相投、誌趣相合的原則,完全是出自人的一種本真心性,絕無絲毫雜質與汙穢,那種以利相交、以貴相交、以權相交的現象已經蕩然無存。
魏晉時文人書信在內容、形式、風格等方麵都有徹底的改變與延伸,他們揮灑自如,不為物所累,廣泛和諧地與人交往,又往往打破社會生活實用價值和功利目的的局限,保持了自己的獨特和個性,這些都在文人之間的書信中完美地體現出來。當時的文人不但把書信作為表情達意的手段,而且把它當作表現個人藝術修養、精神品質、文學功力的絕好途徑,他們苦心設計與營造。《文心雕龍·書記》:“魏之元瑜,號稱翩翩;文舉屬章,豐簡必錄;應璉好事,留意詞翰,抑其次也。嵇康絕交,實誌高而文偉矣……禰衡代書,親疏得宜,斯尺牘之偏才也”,在抒寫章表書信時,文人們無不苦心經營,使形式與情感俱佳,又加之魏晉時駢文乍起,散駢並用,聲律委婉和諧,典故運用,辭藻雅麗,使書信美感由此而生,文學美感亦由此而生。文學離不開形式美,因此本身才具有審美屬性和審美價值。創造外在形式的美,就一定要選擇適當的物質材料,進行加工建造。其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一、情真意篤,情事交融,透徹肺腑
曹丕的《與吳質書》:
歲月易得,別來行複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歎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寸支!雖書疏往返,未足解其勞結……年行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暝。誌意何時複類昔日?……東望於邑,裁書敘心。
曹丕在書信中,悼念亡友,緬懷昔日宴遊作詩盛況,再敘眼前孤獨冷落情景,感慨時光易逝,惆悵苦悶之情,充滿字裏行間,有情之人,此時此地,此景此情,豈不動容?黑格爾說:“藝術應該通過什麼來感動人呢?一般地說,感動就是情感上的共鳴”。該信全文自然通脫,慷慨任氣,同時語言質樸流暢,毫無驕矜之氣,與前代文人書信,迥然有別,開一代書信風氣之先。
魏晉文人書信表現了人的內心世界,觸及到了人的靈魂深處。曹植《與吳季重書》於“詞采華茂”中表達了比“桃花潭水”還深的摯友純真的情誼:
前日雖因常調,得為密坐。雖燕飲彌日,其於別遠會稀。猶不盡其勞積也……得所來訊,文采委曲,曄若春榮,瀏若清風,申詠反複,曠若複麵……適對嘉賓口授,不悉,往來相聞。
同樣寫給吳質,曹植用詩人的敏感、細致、飽含深情的筆墨,道出了朋友間別遠會稀,懷戀反側的情境。托爾斯泰說:“在自己的內部喚起曾經經驗的感情,而且將這在自己的內部裏喚起了之後,借著表現於運動、色彩和語言的形象將這種感情傳遞給別人也能經驗和這同樣的感情——而藝術活動即於成立”。審美情感特征是文學的重要特點,它借助語言形象並且傳遞給讀者,引起讀者的共鳴,“情以事生,事以情觀”。情、事交融是文人書信的又一特色。
李密的《陳情表》在抒情中敘事,在敘事中抒情。信中說他自幼孤苦病弱,祖孫相依為命,不曾寸步分離的境遇。行文曲折有致,情豐理實,態度委婉誠懇,堪稱“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其中“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但“以劉氏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願乞終養。”真是至情言語,一往情深,盡寫人間親情。無怪乎司馬炎看後感慨非常,不再相逼。
再如習鑿齒的《與桓秘書》。習鑿齒在當時因事遷怒桓溫,被出為滎陽太守,後又罷歸鄉裏。在襄陽故裏,他觸景生情,感慨萬端,遂寫信給朋友桓秘,以抒發自己的情感。
從北門入。西望隆中,想臥龍之吟;東眺白沙,思鳳雛之聲;北臨樊墟,存鄧老之高;南眷城邑,懷羊公之風;縱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魚梁,追二德之遠;未嚐不徘徊移日,惆悵極多。撫乘躊躇,慨爾而泣。
曆數了三國時期襄陽前賢的英名與風範,緬懷先人,不由地發出“彼一時也,此一時也,焉知今日之才不如疇辰”的感歎,將自己的感觸傷懷傾瀉給可與之心相交會的知己好友。
真摯的友情不但終生不渝,而且會超越生死的界限,這正是友情的力量。任昉是一位篤於友情的人,他的《與沈約書》中就向沈約傾吐了對亡友範雲的深深追思(任昉和沈約皆為範雲故友)。“範仆射遂不救疾”,友人已去,不忍明說“死”,卻說“不救”,在這裏,他吐露了許多難以言傳的生死永隔之悲,似隱隱挾帶咽泣之聲。接下來向沈約訴說亡友的平生事跡,實際上是沉入對亡友的深深緬懷之中。想起範雲彌留之際的景象,便再也抑製不住心頭的悲慟,幾乎是嗚咽啜泣地哭了:
解駕流連,再貽款顧;將乘之際,不忍告別。無益離悲,隻增今悵。永念平生,忽焉疇曩。追尋笑緒,皆成悲端。
友人去了,平生的音容和笑影,刹那間全化為夢幻般的過去,生離已使人黯然銷魂,死別更令人悲痛難抑。這綿綿無盡的哀思中正深蘊著對友人的深切懷念與一往情深。
而劉峻的《追答劉秣陵沼書》更是一封生人直接追答死友的信,其中所抒發的痛哭流涕的感傷之情絕不亞於對活者的深情。劉峻與劉沼兩人生前觀點不同,論辯激烈,但這並未影響彼此的友誼;劉沼死後,劉峻寫此信追答,對友人的逝世表示萬分悲痛,甚至希望真有鬼魂存在,以便繼續交談辯論:“若使墨翟之言無爽,宣室之談有征,冀東平之樹,望鹹陽而西靡;蓋山之泉,聞弦歌而赴節,但懸劍空壟,有恨如何”,實在是難以抑製對好友的懷念之情。正因為這種友誼的內蘊是基於對真理的信念,所以能夠超越死生而忠貞不渝。
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對友情的重視,對意氣相投的朋友的珍視,便使這一時期出現了寫給朋友的絕交信。絕交信的出現正從反麵表現出人們對真正友情的需要。魏晉南北朝是個人之覺醒的時代,人的個性意識、自由意識已相當地喚醒。當雙方感到意氣相投時,便可結交為友,推心置腹;當感到誌趣相異時,便可奮筆疾書,以告絕交。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嵇康寫給好友山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山濤原本是嵇康的好友,兩人曾在一起打鐵,後來山濤投靠了司馬氏,被任命為吏部郎,想舉薦嵇康以自代,嵇康因不願與當時殘暴的統治者同流合汙,便寫了這封公開的絕交信,以表明自己的態度。這種不以利益、不以權貴、完全以誌向情操為原則的交友,正體現了時人對秉性相投友誼的渴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