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舍小說中,“場景化”的民俗敘事建構還有《趙子曰》中寫北京過端陽節的情景,《民主世界》中的擺酒席場景,《鼓書藝人》中方寶慶剛到重慶開始唱戲時所舉行的祭拜祖師爺的行業民俗儀式,《離婚》中老李逛東安市場等等。事實上,這些“場景化”民俗敘事建構不管是外聚焦型還是內聚焦型,它們都是對特定民俗事象的還原式呈現,被敘述的民俗事象一如生活本身那樣得以展示,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也大致相等,民俗敘事成為地方性知識的“風俗畫”表達。
二、情節化
如果說“場景化”民俗敘事著力於從某個斷麵上對民俗事像進行敘事建構的話,那麼“情節化”民俗敘事則因為介入、組成和推動情節,表現為線上對民俗進行敘事建構。敘述學認為,情節不再是某種性格、典型的成長和構成的曆史,而是“屬於‘話語’這一層次,它是在話語這個層麵上對故事事件的重新組合”。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4頁。可見,情節是在敘述話語層麵被敘述的事件,它是打破了故事自然時間與因果關係的事件排列。因此,所謂“情節化”,指的是將民俗按一定的關係(時間關係與因果關係)納入到先後推進的情節線索鏈之中,使其成為情節的有機組成部分和基本環節,它“不僅是敘述的基本單位,而且是因果鏈中的基本環節”,“是敘述中的將能開花結果的種子”。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第178頁。
老舍小說對民俗的情節化敘事建構之一是注意利用民俗衝突來安排和推動情節,讓其成為情節動力,小說《抱孫》、《同盟》、《正紅旗下》等是這方麵的代表。短篇小說《抱孫》寫老字號人物的代表王老太太盼望抱孫子,她的媳婦王少奶奶也懷上了胎,媳婦在分娩時難產,送不送醫院成為新舊觀念的衝突,好不容易送到醫院剖腹掏了出來,王老太太又不顧醫生的反對,認為據民俗傳統辦三天要緊,因而不顧健康狀況要出院,最後落得孫子和媳婦雙雙去世的悲劇。在此,小說的情節動力源於是否堅守舊民俗的衝突,即王老太太堅持“辦三”要緊,而醫生和媳婦娘家人則認為人命健康要緊的衝突。又如小說《同盟》,小說前半部分寫天一、子敬和小李同時追女孩玉春,天一和子敬結成同盟,設計在晚上講鬼怪故事,講要去守屍體、繞墳墓,從而嚇退膽小的小李,在此也是利用民俗觀念的衝突與否來設置情節。再如《正紅旗下》,小說有一種是否堅守傳統旗人風俗的衝突,如福海二哥學油漆匠手藝、信白蓮教等,其中以多大爺和多老二的衝突為最,多二爺入了基督教,多大爺與全家人反對,並由此形成小說第八章到第十一章的兩大敘事序列,小說情節發動於民俗衝突且滑行在衝突雙方各自的敘事交替上。
老舍小說對民俗的情節化敘事建構還體現在注重用民俗行動和事件來充當情節鏈上的組成項。根據民俗行動和事件在構成情節鏈時所起的不同作用,又可分為核心化與非核心化兩種情形。所謂核心化,即組成情節的民俗行動和事件是情節鏈上的核心因素,它們是整個情節的基本環節和根本骨架,充當一種情節提要的基本項。例如《牛天賜傳》,小說的情節是牛天賜的個體成長史,這一成長史實際上是民俗行動和事件的曆史,小說情節鏈上的基本環節有抱養——取名——辦三天——滿月——種痘——過周歲——上學念書——父母親去世等,情節的推進基本上滑行在民俗行動與事件的軌道上,它們是敘事序列中的核心陳述。又如《正紅旗下》,小說以“我”作為敘述者,用一種從容的筆調,慢慢敘述自己的成長經曆,情節發動於主人公降生,由“我”降生——“洗三”——過年——滿月——福海二哥反傳統——多二爺成為基督教徒等關節點組成,整個情節鏈自發動以後都未離開滿族的民俗文化活動與事件,它們是情節的核心骨架與要素。還有一種核心化民俗敘事是民俗行動與事件雖處於情節鏈上,但並不成線性狀態發展,僅僅是情節鏈上的某一關節點和組成項。如《四世同堂》第十六章祁家過中秋節,第十八章錢孟石的葬禮,第三十八章過五月節的內容。《二馬》中第四章寫馬氏父子在倫敦過聖誕節,《月牙兒》第三節寫“我”和媽媽上墳,《駱駝祥子》第十五章寫虎妞與祥子結婚,《老張的哲學》第三十八章寫孫八娶李靜,《一筒炮台煙》中寫闞進一和秀華的婚禮準備等等,這些民俗敘事都處於情節鏈上,是情節線上的基本項與關節點,但不成線性發展,整個情節並不都由民俗行動與事件來充當。
與核心化建構相對應,非核心化的民俗敘事雖然處於情節之中,但不是情節線上的基本項與關節點,隻是起一種豐滿情節的作用,如《老張的哲學》第十章介紹吃飯要過五關,《我這一輩子》第一章介紹敘述“我”學的“裱糊”匠,《駱駝祥子》開頭第一章對北平的洋車夫行業民俗的介紹,《四世同堂》第二十四章展示旗人的生活習俗,第四十一章寫老北平夏天的生活習慣等等,試以《老張的哲學》介紹吃飯的一段為例:
一進飯館,迎麵火焰三尺,油星亂濺。肥如判官,惡似煞神的廚役,持著直徑尺二,柄長三尺的大鐵勺,醬醋油鹽,雞魚鴨肉,與唾星煙灰蠅屎豬毛,一視同仁的下手。煎炒的時候,搖著油鍋,三尺高的火焰往鍋上撲來,耍個珍珠倒卷簾。勺兒盛著肉片,用腕一襯,長長的舌頭從空中把肉片接住,嚐嚐滋味的濃淡。嚐試之後,把肉片又吐到鍋裏,向著炒鍋猛虎撲食般的打兩個噴嚏。火候既足,勺兒和鐵鍋撞的山響,二裏之外叫饞鬼聽著垂涎一丈。這是入飯館的第一關。走進幾步幾個年高站堂的,一個一句:“老爺來啦!老爺來啦!”然後年青的挑著尖嗓幾聲“看座呀”!接著一陣拍拍的撣鞋灰,邦邦的開汽水,嗖嗖的飛手巾把,嗡嗡的趕蒼蠅(飯館的蒼蠅是冬夏常青的),咕嚕咕嚕的擴充範圍的漱口。這是第二關。主客坐齊,不點菜飯,先唱“二簧”。胡琴不管高低,嗓子無論好壞,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隻管嗓子受用,不管別人耳鼓受傷。這是第三關。二簧唱罷,點酒要菜,價碼小的吃著有益也不點,價錢大的,吃了泄肚也非要不可。酒要外買老字號的原封,茶要泡好鎮在冰箱裏。冬天要吃鮮瓜綠豆,夏天講要隔歲的炸粘糕。酒菜上來,先猜拳行令,迎麵一掌,聲如獅吼,入口三杯,氣貫長虹。請客的酒菜屢進,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杯幹,爛醉如泥。這是第四關。押陣的燒鴨或悶雞上來,飯碗舉起不知往那裏送,羹匙倒拿,斜著往眉毛上插。然後一陣惡心,幾陣嘔吐。吃的時候並沒嚐出什麼滋味,吐的時候卻節節品著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車,風兒一吹,漸漸清醒,又複哼哼著:“先帝爺,黃驃馬。”以備晚上再會。此是第五關。《老舍全集》第1卷,第46—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