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風天,車夫怎樣?下雨天,車夫怎樣?假若我能把這些細瑣的遭遇寫出來……他也必定有誌願,有性欲,有家庭和兒女。對這些問題,他怎樣解決呢?他是否能解決呢?這樣一想,我所聽來的簡單的故事便馬上變成了一個社會那麼大。我所要觀察的不僅是車夫的一點點的浮現在衣冠上的、表現在言語與姿態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車夫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麼樣子。車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與生命上的根據。我必須找到這個根源,才能寫出個勞苦社會。老舍:《老舍創作與生活自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46頁。
老舍在構思小說的時候,找到了一個中心主題,即是尋覓到了生活與生命上的“根源”——“勞苦社會”,老舍決定拋開幽默而正正經經地去寫,即使它還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裏硬擠出來的,因而,老舍說:“在我放下筆的時候,心中並沒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時候長,筆尖上便能滴出血與淚來。”老舍:《老舍創作與生活自述》,第47頁。
所以,老舍寫出了一個“勞苦社會”中底層窮人的心死的悲劇。祥子的悲劇蘊涵著無限嚴肅、深刻的悲劇內容。祥子開始的時候,要強好義,想做個自食其力的獨立車夫,並將這視為生活的最高理想,甚至宗教。希望體麵、光彩地活著的祥子,集中了老舍《老張的哲學》等作品中車夫們的優秀品質,然而亂兵搶走了他的車,孫偵探詐走了他的錢,虎妞給祥子的畸形愛的摧殘與折磨,使這個“仿佛在地獄裏也能做個好鬼似的”祥子,在三起三落的致命打擊後,變成了一具墮落、自我毀滅的行屍走肉。
老舍是蘸著個體與國家民族的血淚、屈辱來寫出汗賣力的窮“祥子”們的。“咱們賣汗,咱們的女人賣肉”,這是老舍《駱駝祥子》咳著血寫出的“勞苦社會”裏窮人力車夫的令人不寒而栗、深入骨髓的生命真實!
二、“活在地獄裏的”的妓女係列
對19世紀晚期以來的上海娼妓生活進行研究的專著《危險的愉悅》寫道:“娼妓同其他所有的下層社會群體一樣,並沒有親自記載自己的生活。娼妓直接言說或再現自身的事例極為罕見(當然,我也將會闡明,她們並非完全沉默無語)。事實上,隻是當有人想對她們進行讚譽、譴責、統計其人數、進行監管、為她們治病、分析其病理、對世人發出警示、拯救她們、取締娼妓業或者利用她們作為社會象征等等——隻是在這種種情形下,娼妓才進入了曆史記載。”“有關娼妓的極其豐富的史料並不是發自妓女的聲音。然而,即使我們能聽到大家竭力搜尋的‘妓女本人的聲音’,那也不可能是未受到任何中介影響的原聲。”[美]賀蕭:《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韓敏中、盛寧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2頁。文學世界中的妓女,是一種“想象性”的、男性視域下的“他者”形象,與“妓女本人的聲音”有著很大的距離。不同時期、不同思想視野的作家對妓女的“想象性重建”差別是很大的。中國古代文學從《救風塵》、《杜十娘》到《孽海花》、《老殘遊記》等種種作品中的妓女形象多是江湖味十足且有見識的女性,她們有愛恨情仇,甚為下賤卻又格外可愛可敬。
五四時期人道主義思潮興起,此時文學作品中的妓女遭遇在作家筆下顯得格外令人同情,這些作品中表現出的妓女形象總的來說是值得同情的,做妓女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她們為自己的身份羞愧,她們活得壓抑而卑微,她們也在維護作為一個人的尊嚴。這一時期的沈從文寫底層社會的妓女,與同時老舍寫底層社會的妓女迥然不同。沈從文以溫和的心境,對人性的真與善進行關注和肯定,筆下的女性形象,比如《柏子》和《丈夫》中的妓女都是那麼可愛、可憐,讀完讓你歎息玩味不已。老舍描寫妓女形象的眼光是批判的眼光,以一個底層者的眼光來審視妓女生不如死、悲哀掙紮的人生與“逼良為娼”的社會之“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