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尾聲(1 / 3)

首航儀式結束的當天夜裏,老爹背靠在那把幾十年不曾換過的破藤椅上,可以明顯的看見,藤椅上有好幾個鬆散之處,用繩子紮了又紮。他耷拉著腦袋,雙眼緊閉,兩隻胳臂垂放在扶手的兩側,似乎睡著了。桌上一本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在微風的吹拂下,它時不時地掀動起幾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油墨香味,書旁是那隻已經停擺的梅花表,駁殼槍掉落在椅腳邊,地板上有一道深深的砸痕。在這個一如往常的夜晚,他因猝然心肌梗死永遠的走了,在銀色的月光下,他走得很悄然也很安詳。

老爹沒有留下任何叫人咂舌的物質財產,甚至這幢可以凸顯主人身份的巴洛克式花園二層小樓也不是,它隨著老爹的辭世不久也將被收回,另作他用。戰鬥是老爹一生的主旋律,有人在慨歎中這麼說,20歲活理想,30歲活拚搏,40歲活奮鬥,50歲活進取,60歲活餘熱。這是不是老爹一生的真實寫照,看來並不重要,這不過是文人矯情把他給文學化了而已,而對老爹來說,所謂餘熱也就是被稱之為精神性遺產的東西倒是有一些,如那本自傳體小說,那隻表,那支槍,還有一張泛了黃的國民黨軍人照。

老媽匆忙走進書房,她臉色慘白,眼角上閃動著幾粒淚光。她默默地收拾好這些東西,去了卻老爹生前最後的一點兒心願。博物館領導很受用,打心眼裏感激,說啥也要象征性地給一些物質性獎勵,以體現革命文物的市場價值,被老媽拒絕。捐就捐了還要啥獎勵?可別玷汙了一生的清白,她最後隻捧回了蓋有“本館永久珍藏”紅印的一紙榮譽證書。

關於這幢巴洛克式房子,也不是完全沒人惦記。那年大丫帶著二丫上街賣烤地瓜,忙得很開心。晚上收攤後,姐倆往回走,從這房子的門前路過,見造反派的娃兒們正在裏麵嬉戲玩耍。二丫不諳世事,體會不出鵲巢鳩占的滋味,不懂得玩弄政治的卑鄙,她隻會觸景生情,記得自己在這所房子裏院子裏出生長大。她站在街對麵,望著這房子不肯走,大丫催她也不走。她望著望著,眼眶裏便充盈出淚水,最後眼窩掛不住了,順著臉頰滾落下來,那稚嫩的神情叫誰見著都揪心。大丫不想惹麻煩,從此出攤收攤總避開那段路。

晚年的老爹,好像有了大徹大悟,他常常嘮叨說,在這個世上,也許我們一輩子都在尋找恩人,卻不知道,真正的恩人,就在自個兒的身邊。

有一次深更半夜,老爹突然抱住在一旁發出均勻呼吸的妻子,流著淚說,你是我的大恩人。老媽以為他在夢囈,迷迷糊糊地問,你這是怎麼啦?

那天夜裏,他和老媽在枕邊說了一夜的話。他說,活在世上,他常常感到恍惚。隻有當他看到孩子的時候,他才感覺,那是他真正生命的存在。這個神奇的生命,遺傳了他和妻子的基因,身體裏流著他和妻子的血液。特別有一天,兒子峰兒打乒乓球回來,擦著額頭上的汗,他和兒子的目光一碰,麵對那眼神,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幼年的影子。生命是多麼的神奇啊,那一刻,老爹差點兒掉了淚。

而這個生命的創造,是他和一個女人來共同完成的。這個生命,在女人的子宮裏孕育了十個月。上帝啊,你讓我們共同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延續生存,夫妻之間,不就是最大的恩人嗎?

更多的時候,老爹說,多年的夫妻,是親人了。更多的時候,他與妻子在一起的時光,隻默默感受風聲的流動,不用言語,兩眼默默凝望時,卻也能夠讀懂彼此眼神裏山川湖泊的倒影。倆人不說話,是因為泥土與根須的相連,組成了一個命運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就是一個家。

但親人的稱呼,似乎並不貼切。當他和妻子走進了一個家,母親,這個給了他生命的女人,在他的凝望裏,漸漸瘦小,漸漸遠去。老爹有一回做了個彩色夢,夢見了已經去世了幾十年的老母親,說的是除夕夜裏,當《常回家看看》的歌曲從電視晚會裏傳出時,他和妻子正在和麵包餃子,他突然想起了拄著拐棍的老母親,便給她打了個電話,母親給電話裏的聲音嚇壞了,她似乎覺得這個年夜電話太突然了,老母親顫抖著問:兒啊,都幾十年了,有啥事兒呀?他對著話筒,一個勁兒地抹眼淚,直到自己驚醒過來……

老爹常想:母親,您知道嗎,娃兒成人以後,您已經不是和娃兒天天相處在一起的恩人了,而這個大恩人,其實是我的妻子,您的媳婦啊。

有一陣子,老爹和老媽關係冷淡而緊張,他和老媽就要鬆手了,是婚姻的經營路上亮起了紅燈,還是所謂愛情的疲倦,老爹真不清楚是為了啥。記得有一個夏夜,轟隆隆的雷聲裏,是暴雨滂沱,他突然擔心起來。他終於忍不住,往家裏撥了個電話問妻子:你還好嘛……

當老爹老媽和好如初的時候,老爹突然感到,這個此生此世的女人,其實是他的恩人。他的一切,人性的陽光與醜陋,喜怒和哀傷,都毫無保留地讓她看見了。兩個人之間的相攜相扶,兩個人之間的靈肉交織,兩個人之間創造的生命,還有一程一程地去送這個生命,踏上生命的旅程,然後,兩個人,沉默的相守,在時光裏慢慢地變得蒼老。他此身最大的恩人,不就是妻子嗎,而他,也成了她的恩人。

老爹最終認為,當夫妻之間把對方當作恩人來對待,以最深沉的感恩之心來傾聽彼此的心跳,這種婚姻,就是兩個恩人之間的相互廝守,更真實,更深厚,更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