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3 / 3)

兒女不在身邊,家裏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老媽心裏很著急,拿不定主意:老趙,你看怎麼辦?是叫大夫來,還是上醫院去?

老爹隻是擺擺手,沒有作聲。他想,現在不是住院的時候,而且還不應該讓外界知道自己病了。別人生病是件很正常事情,可他趙大峻偏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要是當到一定份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了,有權偷懶了,一遇到不遂心的事情就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竟成為官場的上一種權宜。可他趙大峻要是住院,就是另外一碼子事兒了,別人不會相信他真的生病了,即便相信,也會說他抑鬱成疾。

他滿腹苦澀,卻不願同夫人明說,見夫人很是著急的樣子,就喃喃地說:沒事的,不需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咱病了。大家都很忙,要是知道咱病了,都跑到家裏來,耽誤工作不說,一個好人也會被看成病人的,咱受不了!真的沒事,隻是一點兒感冒。

老媽想起教育局一位老特級教師,也隻是感冒,沒太在意,結果並發其他病,不得治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說出來,急得想哭:老趙,得想個辦法不是?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小夥子了。

老爹說話樣子很吃力,但語氣卻顯得輕鬆:沒事,沒事的,先捱一捱再說吧。

老媽沒辦法,便扶起老爹靠在床上,用湯勺喂了大半杯子白開水後,這才躺下睡去。

老爹這一覺很是難受,一直發著高燒,渾身關節疼痛難耐,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直到下午,體溫才降下來,但遍體透涼而濕漉漉地又發起寒來。

老媽灌了兩隻熱水袋,一隻放在老爹的胸前,另一隻放在他腳底下,又給他喂了幾口熱開水。

少頃,他感到身子暖和起來,但寒冷的陰氣卻在腦子裏久縈不散。他又想起上午,自己在瑟瑟寒風中哆嗦了一個多小時。他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隻是內心仍覺得一陣蒼涼。

老媽已經被老爹折騰得沒了主意,見他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就問道:想起來坐一會兒嗎?

好吧!老爹有點兒奇怪,自己輕輕兩個字的聲音竟震得腦袋嗡嗡作響。這是他以往生病從來沒有過的感受,是老了?還是心力交瘁了?也許這次病得不重,卻病得很深。這個道理西醫是說不清的,隻有用中醫來解釋了。

老爹斜靠著坐了一會兒,感覺頭腦輕鬆些了,再到沙發上去坐,雙手在胸前放了一會兒,便無力地滑落在兩邊,整個身子像被慢慢瓦解。心想,自己老了,老了!

老媽知道老爹最近的心情一直不愉快,很想開導他,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便議論道:老趙啊,也別太在意了。依我看,你還算是個有德有義的人,做了幾十年的官,可以說是問心無愧的。其實啊,老百姓看待當官的就像看待3歲小娃兒一樣。3歲娃兒隻要能說幾句口齒清楚的話,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立即就會得到讚賞和鼓勵,就被看作神童。當官的也是如此,隻要會說幾句中聽的話,辦一兩件實事,大家就說他有水平,是一個好幹部。其實呢,在平頭百姓中能做會說的人有的是,水平也不比這官那官差。如今有些事情,看開了,就那麼回事兒。

老爹朝她笑笑,沙啞著嗓音感慨道:有道理,這個比喻深出淺入,要是早幾年聽到的話,我會受益匪淺的。

老媽流露的是對官場的鄙夷,老爹得到的卻是另一種感悟。是啊,我們的人民確實太寬宏了,他們對我們的幹部要求並不高,說話實在點兒,做事公正點兒,就行了。但沒法回避的現實卻是,一些幹部,對人民並不算高的期望都不能滿足啊。想到這些,個人的得失似乎並不重要了。

其實老爹並不留念官場,因為官場上隻剩下蒼白的笑臉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說:老婆,我感到很累。說這話時,老爹神色頗有幾分蒼涼。

老媽以為老爹想通了,輕歎一聲:累了就歇歇唄,退下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比如天氣好了,就找個水塘去釣魚啥的,散散心,可以悠哉悠哉了。

老爹也萌發過釣魚的念頭,但細細一想,還是認為自己沒有釣魚的命,聽夫人這麼建議,他連忙搖頭說:這你就不懂了,自古釣者之意,並不在魚。比如薑太公釣官,柳宗元釣雪等等,隻有村野老者,妄念俱無,才是釣閑。而如今有權有錢者釣的是派。咱趙大峻去釣魚屬於哪一類呢?在別人眼裏肯定是釣派,咱才不想混跡到這一群中去呢。

老媽淒然地說:你既然不想這麼做,那麼現在,重要的是你下來後還能幹啥?這是關鍵。

老爹眼睛一亮,笑了笑說:拿破侖說過,一支筆等於三千杆毛瑟槍。不管這位仁兄怎樣算出來的,也不管這話的政治軍事意味如何,有一點卻是肯定的,就是筆杆子確可用來做刀槍哩。老爹做了個造反派的動作諧趣道:拿起筆,做刀槍,殺他個人仰馬翻。

老媽明白他是想寫回憶錄,他一直有這個心思,苦於無時間。老媽讚同道: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打算。我認為:寫作是一種傾訴。想想中國的文學史,其實就是曆代文學家傾訴詩意和憂憤的曆史。大家都知道,中國文學史上最亮麗的篇章,實際上都是作者對自己的不幸、淒苦的掙紮和超越。如範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又如晚明東林黨人顧憲成有個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他還用一句名言說:“官輦轂,誌不在君父;官封疆,誌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誌不在世道,君子無取也。”這些至今仍有警世之響的大作,就是作者們掙紮後的悠然和豁達,自然是對自己人生經曆的一種傾訴。

老爹被老媽的話語所感染,精神也好了一些,不好意思笑道:好啦,好啦,別說得那麼大好不好?咱可戴不住這麼大的帽子呀。咱僅僅想寫點東西而已,既沒有高瞻遠矚的水平,也沒有流芳百世的能力,隻是對現實的一點兒體會。咱認識一位鄉黨委副書記,人品正直,口碑不錯,鄉親們都很景仰和敬重他,可他在日記中卻寫道:當了小官還有大官給管著,焦頭爛額不用說,有時難免就有臨淵履冰的尷尬。咱是略有同感啊。可見當一個官,尤其當一個好官是多麼的辛苦、壓抑和無奈。

老媽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說話總是恰到好處而讓人折服:可不是嘛!有位文人在一篇文章結尾中寫道:“每當有人對我說,你是個文人嘛。我嘴上不好說,心裏卻想:文你媽個屁!老子論武也比你強一百倍!”現實就這樣,當麵不好頂,嘴上不好說的事情,在文章裏就可以破筆大罵,一腔反感和憤懣就可以痛快淋漓地宣泄出來。所以說,寫作是一種生命的傾訴!老媽笑而親昵地說:老趙,如果你真的也想傾訴,就拿起筆來好了,我做你的秘書……

在老家大別山,峰兒在縣委一把手的位置上很忙,他幾乎不怎麼給家裏寫信,即便有幾封也大多給老媽的,除了問這問那之外,便是幾句關注春兒、喜兒學習成長的話,最後不忘寫上感謝一類的詞句。每封來信,老媽翻來覆去地都要看上好些遍,想在字裏行間看到兒子兒媳的一些新情況,因為母子間情感是這世上最真摯最純潔最難以割舍的,可是一點兒沒有,老媽總失望地歎口氣,把信給收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的來信上。

信上不會有關於老爹的內容,一個字不會有,即便峰兒現在做了縣委書記,情感理智而寬容了,也還是沒有。老爹知道峰兒還在記他的仇,大饑荒那年為幾個胡蘿卜,老爹動手打了老媽,嘴角還給打出了血,而且是在娃兒麵前,從峰兒的眼睛中可以看出,目光裏無不閃爍著敵視般的光子。事後老爹聽大丫說了,要不是老媽死死地拉住峰兒,估計爺兒倆一定拳腳相對,雖然那時峰兒年幼力量與老爹不在一個級別上。這成了老爹心裏的一個結,已經風風雨雨過去了30年,他總想找個機會說說,以消除誤會或獲得諒解啥的,可總讓雜亂瑣碎的事情給耽誤了。即便峰兒的信上沒有關於老爹的隻字片語,老爹依然看得很認真,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邊讀邊品味著。

後來有一次,信上忽然有了關於父子的內容,沒想到卻是最後的絕唱。這一年的春天,大山裏枯枝萎葉不慎燃起熊熊森林大火,峰兒帶頭衝入火海,奮戰了七天七夜,大火給滅了,結果人再也沒出來,他沒留下一句話,卻永遠地留在了大別山的黑土地裏。大火無情,人有情,這叫老爹悲痛欲絕,在自己快要結束的時候,也成了烈士遺屬,和大丫幾乎是異曲同工似的壯烈。在峰兒的遺物中有一封專門給老爹寫的信,還沒來得及寄出。這封信經過千裏輾轉最後才到了老爹手裏,峰兒在信中寫道:落難趙家坳,新生趙家坳,生是趙家坳的人,死是趙家坳的鬼……爹,以前我恨你,現在我不恨了,因為你是兒的親爹……

他捧著這封遺信,隻說了句:這才是趙家坳的種啊!便老淚滂沱。他抹了一把眼淚,又抹了一把,小心翼翼地把信給收好,隔上十天半個月,就拿出來看一看。信箋疊來折去已經很皺巴了,老媽用透明膠膜把它仔細地粘好,不讓它破碎。老爹每次看到峰兒的信,都會觸物生情,雙眼淚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