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和軍兒在老爹老媽縝密安排下,談起了戀愛。起初二丫不同意,死也不同意,可礙於父母的養育之恩,她還是屈服了。但兩人即便約上也不說話,二丫冷冷地拉著臉,軍兒抽煙,東一榔頭西一棒地找著話茬和二丫搭訕,二丫就背過臉去。這樣僵持著,自然不會有啥進展。這期間二丫仍時不時去和寶兒見上一麵,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也許太溺愛了,老爹老媽為二丫婚事,幾乎失去了理智。兩人在床上又議了幾次,老媽後來發狠說:二丫一定是被愛情衝昏了頭,幹脆把寶兒給調走,看她談不談?
這是老爹一生犯下的最大錯誤,而且是毀滅性的。經老媽這麼一扇忽,老爹渾了居然答應了,他翻身在床上就打了個電話。沒幾天,寶兒被調走了,調到一個偏遠小鎮的派出所當所長去了。
二丫不得不麵對無情的現實,於是,她便和軍兒結伴而行了,不久她和軍兒領證結婚了。軍兒在省裏一個很有實權的部門當科長,舉手投足飽含著呼風喚雨的氣勢,但他對二丫始終百依百順,從開始到結束一直這樣,他對老爹老媽更是鞍前馬後地殷勤備至。可就在大家一致羨慕兩小郎才女貌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對時,兩人卻不聲不響地離了。
離就離吧,這年頭誰在乎誰啊?可離的不僅僅是二丫和軍兒,這一年年底,老爹也被一紙命令宣布離了,這時他已60有5,按職級,這在幹部管理史上絕對屬超期服役。
一如往常,吃完早餐,小車準時來了。司機叫了一聲他趙副市長早,老爹應了一聲,夾著公文包就上車了。照他的作息規律,總是提前幾分鍾到辦公室,所以其他工作人員沒有誰敢在8點以後到的。機關的同誌紛紛和他打招呼,老爹笑容滿麵地揚揚手,又揚揚手,徑直往自己的辦公室走。老爹對普通職員很隨和,在領導層裏卻是嚴肅的,年輕一點兒的副手和處室負責人還多少有些怕他呢。辦公室主任剛才一邊同老爹打招呼,一邊就跟了過來。老爹開門,辦公室主任跟了進去,問老爹:趙副市長有啥事嗎?
老爹放下包,坐在椅子上,望著他。辦公室主任一臉恭謙的樣子。
有啥事?是的,有啥事?這時,老爹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來這裏幹啥。已是離的人了,幾天前,副市長這一攤交給了一個不到40的,公安局是亮兒接的手,接手兩個位子的同誌都比自己小兩輪還拐個彎,他暗自慨歎:往後這天下是後輩小生的了。
辦公室主任又問:趙副市長,有事請盡管指示。
老爹靜下神來,說:沒事,沒事。
辦公室主任說:今天新到的副市長要開直屬部門主要負責人會議,趙副市長有啥指示沒有?
老爹笑了笑,很隨和地說:沒有沒有,我來取東西,你忙你的去吧。老爹本想開幾句玩笑的,說離了,就是老百姓了,還有啥指示可作?但忍住了沒說,怕別人聽歪了,說自己有想法,再者,那樣也不是自己的風格。
辦公室主任仍覺得不好意思馬上就離開,很為難的在一旁站著。老爹又說讓他去忙,主任才試探著口氣說:那我就去了?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微笑著。
辦公室主任一走,老爹就起身將門掩上,在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時,覺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剛才差點兒失態,竟忘了自己已離了,真的年老昏聵了嗎?才65的年紀,怎麼跟一隻木偶似的?當年的大峻娃兒可不是這德行呀。自從入主副市長位置以來,一直是這個規律,卻沒有注意到,從今以後要過另一種生活了。他今天來辦公室,完全是習慣性動作。
一個星期前,省委組織部的領導找他談話,反複強調一個主題,就是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沒啥離不離的,到死都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隻要一息尚存,就要戰鬥不止,更何況像他這樣戎馬倥傯50年的老革命呢?省委領導惟一的囑托要他“扶上馬,送一程,千萬不要推擔子喲。”
老爹明白這是組織上談話慣用的口氣,他自然也用慣常的語言來表明自己的態度,說人離了心不離,公仆意識不能離,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能離,隻要組織需要,一切聽從黨召喚。但位子交接後,老爹還是認為不插手為好。亮兒是革命烈士的後代,他了解他,是位潛力無限的年輕幹部,文化水平高,業務上成熟,挑這副擔子不是問題。最後那位領導說句還是要帶一帶,便結束了談話。
老爹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結束了,自己要離的風上上下下吹了大半年,到現在心理衝擊也有了很大緩和。今兒一早,他仍按照長期形成的習慣走來走去,好像這世上啥也沒發生似的,不料卻弄得很難堪。
老爹心想,自己來辦公室看看,取一些東西啥的,也算正常的事情,同誌們應該不會想那麼多吧,問題是自己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已經變了。他內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間發現自己猶如穿著安徒生所說的那種皇帝新裝。
他給小車班掛了電話,叫司機幾分鍾後在樓下等,他要回家去。時間到了,司機見老爹還沒有下去,便跑上樓來接他。老爹的腳剛一跨出辦公室的門,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出來的不是時候。按慣例,上午開會都是8點半,此時年輕的幹部們正精神抖擻著往會議室走。老爹進退不是。
有人看見了老爹,忙熱情地過來握手致好。這一來,所有與會的人都走了過來。趙副市長好,趙副市長好,也有個別叫老局長好的,走廊裏一時間熱鬧非凡。老爹本是一隻手夾包,一隻手拿書。要握手,忙將書掖在左腋下。有的年輕同誌為表示敬重,用雙手握著,老爹也想用雙手回握,可是左手拎著包,騰不出來。
好不容易才一一應酬完,在往回開的路上,老爹交代司機說:從明天起,就不要來接我了,有事兒我打電話給駕駛班。司機給老爹開了好些年車,有感情,他便解釋說:上麵沒交代,我還得每天照常來看看。老爹則說:不是別的,沒有必要了。小車很快就到了山坡下,老爹讓他在路口停下就行了,可司機不幹,非要開到家門口才停車。老爹堅持不讓司機下車,司機這才掉頭下山了。
老爹按了幾下門鈴,不見老媽出來。這才想起來,現在正是上班上學的時候,家裏沒人。老爹從來就沒有帶鑰匙的習慣,早先,他帶的鑰匙常丟,後來幹脆就不帶了,反正下班回來家裏總有人。
怎麼辦?惟一的辦法就是打電話要夫人送鑰匙回來。可打電話得到山下路口的公用電話亭,再說,他從來沒記過夫人電話,這種事以往都是由司機或秘書代勞的,現在駕駛員走了,老爹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就像早些年戴慣了手表,手表突然壞了,又未及時修理,成天就如掉進了一個沒有時間的混沌的空間裏。後來位置高了,任何時間任何事情都有人給提醒著,不帶手表也就無所謂了。他想,身邊無人和不帶手表最初的感覺應該差不多,他相信自己慢慢會習慣的。
眼下是進不了屋了。他左思右想苦無良策,隻有等夫人回來,便在門前的坡道上,順著路邊的花壇踱起步來,走了幾個來回就體力不支了,正好在石凳上坐下來。
秋末冬初,深得虛無,滿眼草木凋零,很是肅殺。老爹頓生悲涼情懷,但老爹馬上又自責起來:唉,時序更替,草木枯榮,自然而已,與人與己何幹?都是當這幹部給落下的毛病,他屁股下的石頭凳子拔涼拔涼的,他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因剛才坐姿不對,連忙站起來,由於起身太快,頓時頭暈眼黑,差點倒下。他趕緊扶住花壇的石沿,好一會兒,才穩住自己。他沒想到自己已經衰弱到這個程度。
事也湊巧,老媽到教育局開會,會議臨時改了便提前回來了。她見老爹孤身一人在路邊站著,很是驚訝。她三步並兩步地去開房門,把他讓進屋裏。
老爹應道:沒事,沒事。進了臥室,他在床上躺下,偏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鍾,時間9點半,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呆了一個多小時。
老媽見他沒說幾句話就躺下,這是沒有過的,便緊張地問:老趙,怎麼啦?是身體不舒服嗎?
老爹不想實話實說,告訴夫人自己在外麵冰涼的石凳上坐了一個多小時,說了,夫人肯定會責怪他死腦筋:怎麼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裏,一股不可名狀的失落感浸滿了全身。他閉著眼睛,有力無氣道:沒事,沒事,就是有點兒困。
老媽用手摸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麼這麼燙?你不是在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脊背:老趙,你一定是病了!
老爹這才感到鼻子孔呼出的氣有灼熱感,脊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確實病了,本身就感到有些不適,再加上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了一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道理?
老媽手腳慌了。
老爹眯著眼睛說:不要緊,吃幾片藥,再蒙上被子睡上一覺就好了。
老媽取藥、倒水,服侍他吃藥躺下,才躡手躡腳走出去。
藥有催眠作用,不一會兒,老爹就睡著了。
過了許久,老媽聽見臥室裏有響動,知道他醒了,輕輕推門走進去,低聲問:老趙,怎麼樣?感覺好些了沒有?
老爹慢慢睜開眼睛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似乎滿屋子東西都在眼睛裏恍恍惚惚地飄蕩,聲音輕而混濁,隻怕病情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