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嗣源躺在椅子上,緩緩地開了口:“這一些東西,是我致仕在家時開始動筆的,與康明允等人一同商量過,後來也有數度修改,複起之後,修改和注解做得斷斷續續,但修整反而是最大的。這樣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倒還是第一次。”
他閉著眼睛,雙手交疊在胸前,手指輕輕拍打:“老夫這一生,先以儒生立名,後來做過很多的事情,是難合儒生之道的。為官之後,我的路不如李相那般走得剛正,若客觀而論,為求事情有個好結果,我是有些……用謀過甚的,好在老夫一直還保持了一點文名,最終沒有因此被抨擊太過。但這些年讀著這些儒家之學,卻又劍走偏鋒下來,我的心中也始終有一個疑慮,或是說……期待:若是這世事剛正,我又何苦那樣的去用謀……”
“這些年來,老夫讀書,與年公、還有其它一些大儒也有過許多次閑聊,在這期間立恒自稱並非儒家,在一些道理上,卻是最淺顯的。記得立恒與我曾經談起,曆朝曆代,每至傾覆,便常有奸人作亂禍國,漢有董卓、唐有安祿山、晉有賈南風、割讓燕雲十六州,有石敬瑭,這些人被釘在史書上,日日受人唾罵,可董卓若遇漢武,還會有三國之亂嗎?安祿山若逢李世民,尚能有馬嵬坡之變否,賈南風遇司馬懿,八王又何敢作亂?如此種種,時人皆以為是奸人誤國。實際上……如同此次糧荒,若非是種種蟊蟲,弱到了一定程度,將一個國家蛀空了,外人又豈敢覬覦,這片江山!”
“此次糧荒,為了減輕朝堂之上的壓力,老夫飲鴆止渴,曾慫恿一些商戶,暗中操縱言論,上書為商家遊說。立恒曾經與我說過商事,若是商道大興,如今這武朝,又如何抑製地唯利是圖風氣的擴張。此次我在背後的推動,是好是壞,我都難以釋然,然而很多人都想或者,老夫也不得不如此去做。此後想想,這幾套書,算是我對此事、也對這些年用謀過狠的一些補償……”
寧毅抬了抬頭……在秦嗣源決定用著手段的時候,他便想過,這位老人肯定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做出的決定,後來朝堂之上為商人正名的風氣,寧毅也猜測有老人的推手在內。寧毅雖然是商人起身,但心中也一直認為,後世那種唯利是圖的、赤果果的資本主義思想,是這個時代根本不能碰的毒藥。他猜測過秦嗣源必然會有什麼後手,倒是想不到,那後手,是這些書……
他想幹嘛……嗯,他是要給士農工商的階層稍稍解綁之後,再套上更細致更精準的準則了,這倒確實是一個思路……
寧毅翻看著手中的書,心中是這樣推想的,他此時心中還在考慮自己的計劃,對於老人一環套一環的行動,有著許多的讚賞和認同,任何一個時代,做大事的人都不會簡單……然而就在片刻之後,一個思緒的閃光轟如雷響,將他從這樣的思緒裏,完完全全的炸了出來。
“時人多愚昧。”老人說著,“聖賢著述,也是為了將人從這種愚昧中,帶出一條路來。數千年來,聖賢教人視事、教人做選擇、做決定,所有的分歧,無非是眼光的短與長,子貢贖人,他為魯國贖人之後,不要獎賞,以為高尚,孔子卻說,你這種高尚宣揚出來,於國有害。如今我們宣揚以德報怨,但孔子說,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在這世間,但凡鄉願,往往為德之賊。何謂德,所謂道德、因道而有德,這道,是道德,也是道理,是我輩能令世間更好的路……這路要怎麼走才好……”
“時人,隻顧一人,不顧一家,隻顧一家,不顧一國,乃是人之私欲的蒙蔽,是私欲與天理的分別,天地之理決定了人與人相處、結合,成為一家一國,要適時地放下一些私欲,才能令國家更強更盛,時時流轉、生生不息,我輩研究學問,也正是要找出這樣的路來,盡量讓兩者利益二而為一。按照立恒曾經的說法,此乃大我與小我之間的區分。”
秦嗣源閉著眼睛坐在躺椅裏,微微抬起頭,吸了一口氣。
“而在老夫,是要引人欲、趨天理。”
那一刻,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