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一方之主,保一方平安,作為山匪,彭大虎對寨子裏的手下還是不錯的,這兩年裏,也算是衣食無憂。但在此時,這位武藝高強的寨主的脖子,就正被抓在一隻如鐵鉗般的大手上,他半跪於地,一張臉漲得通紅,手卻在向後麵的手下們揮著,艱難出聲:“不要……不要動手……不要動手……”
深夜之中入侵山寨的,隻有區區的三個人,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青袍老者,另外一男一女看來四五十歲的樣子,正在與圍聚過來的一幫匪人對峙,喧囂之聲一時間絡繹不絕。
彭大虎艱難的動作揮止了眾人的說話。他名為大虎,手上練的也正是虎爪,然而方才黑暗裏的交手,不過區區的三招,他就已經敗下陣來,而後被對方拖出了房間。此時對方的手掌扣在他的喉嚨上,彭大虎毫不懷疑,對方隻要一用力,就會將他的喉嚨直接撕成血泥。
“老人家、老人家……我認輸、我認輸,我知道……你是……”
“老夫周侗。”
這句話一出,幾乎半個寨子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人甚至下意識的後退。彭大虎舉著手,口中艱難地說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老英雄的來意……我答應、我答應。”
“嗯?”周侗看他一眼,“真的?”
彭大虎道:“留下過冬口糧,其餘放出……寨子裏,糧倉在那邊……賬冊、賬冊在房裏……”
周侗稍稍鬆開了手,那一邊,名叫左文英的女子躍入房內,彭大虎指著一邊,開口教她找到了賬冊。周侗道:“我來的時候,倒也查過,除去口糧,你們可以拿出兩百多石的糧食來……”
“兩百一十六石、兩百一十六石,我算過、分好以後我算過。”
左文英翻看著賬冊,片刻,朝著周侗點了點頭。由於他們來的時候有過調查,此時倒也不用特意去查看糧倉了。周侗道:“後天上午,把糧運到方村官道岔口,有人來接。彭寨主,現在要勞煩你送我們出去。”
他雖然確定了這事,但手中人仍舊沒有方才對方的脖子,彭大虎隻是道:“沒問題、沒問題,你們散開,你們散開!”脖子被抓著,他是一路倒退著走的,但目光望著周侗,卻並沒有太多怨恨,一路上還跟周侗說著話。
“周老英雄,周宗師,我知道你的事情以後,就明白你會來找上我,所以我早就算好了,我彭大虎沒話說。周英雄,你看我武藝怎麼樣,我練虎爪,為何……為何我剛才一出手,您擋都不用擋,不對,剛才那一下……周英雄,您指點我兩招,您指點指點我……”
周侗皺了皺眉:“待有一日你不當匪,我教你。”
“我沒辦法啊,周英雄,我沒辦法,你看看……”
“……等到有辦法的那一天,我教你。”
一行人從山寨門口出去,出門之後,周侗放開彭大虎,說了這句話。待到三人的身影在黑暗裏遠去,彭大虎在後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後方寨子裏的兄弟衝過來:“大哥,要不要追過去,現在我們人多……”被彭大虎一把推開。
“追?你們要幹嘛!知不知道那是誰,那是周侗周英雄,天下第一人。人家行俠仗義,為了救人來的,我們被劫不應該嗎!他又沒讓你們餓肚子!去你娘的,這是做好事!不記得周英雄說的話了嗎?快去點糧準備運出去,告訴你們,二百一十六石說好了,少了我就扣你們的口糧補……”
山風呼嘯,黑暗裏,周侗、福祿、左文英三人行走在亂石之間。走了一陣子,才聽左文英道:“又多了兩百多石。”
福祿道:“又能多活些人了。”說話之中,都有些輕鬆。
周侗歎了口氣:“可惜……我也隻能用這等辦法救人了……”雖然是這樣說,但即便這聲歎息,也並不顯得沉重。多了兩百石,總有兩百石的好處。
糧荒之後,這已經不是他們拜訪的第一處寨子。周侗武藝高強,對於賑災,畢竟是沒什麼具體的辦法,他又不可能去大殺貪官,大殺屯糧大戶,最後想到的,隻能是這個辦法。這兩個月的時間,三人從河北西路打到河東路,專挑兩三百人的寨子下手。三人武藝絕高,要屠掉寨子固然不可能,半夜三更進去,直接抓住寨主卻是一抓一個準,然後再威脅對方留下過冬口糧後放出其它糧食。
這些寨子裏的人誰敢不答應,不照做指不定隔幾天晚上老人再摸進來,丟的便是人頭。
周侗雖然不認識秦嗣源那等級別的大官,江湖之上的關係還是有不少的。他打進去,對方糧食運出來,這邊則讓一些江湖上信得過的朋友幫忙賑濟。最近這段時間,周侗也看到了竹記發動商人往災區運糧的事情,他原本並不理解這些,後來見那些人幹得熱火朝天,不光賣,免費施粥也不遺餘力,才讓福祿與左文英去打聽了。兩人帶回來竹記人員宣傳的那些道理,讓他想了很久,最後也是承認:“那個寧立恒,還是很不錯的。”
經過一處城市,看見糧商跟當地大戶發生衝突時,他還曾出手幫忙,將那些大戶人家的仆從統統打走。
不過他這邊的糧食,還是免費賑濟。
一路前行,主仆三人說起附近救人的事情。陡然間,周侗的手掌揚了揚,停下腳步,福祿與左文英也停了下來,抬頭望天。
掌心之中,一點冰涼稍瞬即逝……
十一月上旬,清晨,船隊行駛在河道當中。師師從睡夢中醒來,打開窗戶,看了看河道便鉛灰色的景色。
船隊為首的這艘大船上,住的不僅隻有師師,還有京城之中的幾名公子文人,與其餘的三個青樓姐妹,由於都是才女、清倌,她們並不至於被人看輕,相反,這一趟行程,也算得上是某種風雅之事了。
從京城裏出來的這些文人公子,家境大都富裕,才情也是有的。這次北上賑災,男男女女的混雜在一起,每日裏的節目,其實也都是吃喝玩樂。或是看看某人興之所至的表演,或是聚在一塊兒聊天,打打竹牌、雙陸,整個氣氛也稱得上是和樂融融。對於這些,沒有人可以指責,甚至於寧毅恐怕也隻會對他們表示讚揚,隻有師師的心裏,或多或少有一些壓抑和緊迫感。這使得她每天都起來得很早。
不過,自然會有比她起來得更早的,天已經亮起來,下方甲板上,仆人們其實也已經做好了整理和打掃。師師在夜裏隱約聽見外麵有一陣一陣的聲音,像是下了雨,此時看看,甲板上果然是濕的。
她穿了衣服出去,船首的甲板上冷的出奇,嗬出來的氣變成了白色。師師緊了緊衣服,站在那兒,陡然間,她看到了什麼,微微顫抖著,伸出了一隻手。
那一瞬間,她明白過來,昨晚下來的,不是雨。
雪落之前的夜晚,降了兩陣冰沙。
船隊向前行駛,大河在眼前蔓延,河流兩側,鉛青鉛青的林野與山峰拓展開去。白色的鵝毛落在她纖秀的手掌上,化為濕潤的感覺。前方的天空中、大河上、山林間,鵝毛大雪從天而降,降在視野裏的每一處。
眼淚流出來,她用另一隻手,捂住了嘴唇……
此後的三日內,淮南、荊湖等地,相繼降下大雪,寧毅在京城中,知道了消息。這是早已預料過的事情。
待到銀裝素裹在這天地間鋪展開來,見血的時候,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