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那些人……”
“官府不是毫無賑災之糧。但是為了兼並土地,他們是會拚命的。誘惑越高,他們的投入越大,而後在暴利的誘惑下,官府的人也會參與其中,他們會直接對賑災糧下手。想要賑災,事倍功半,賣田賣地的人越多,需要救濟的人,也會越來越多,這樣一來,就成死結了。我們運糧過去,打的是他們的貪婪之心,這些上層人心中的貪婪被打掉一分,下麵就會有百人、千人受益,就能多活這麼些人。”
師師靜靜地聽著,寧毅笑了笑:“但是讓他們虧,怎麼可能,隻有很少一部分止不住心中的貪婪,有多少糧吞多少糧,最後把自己撐爆的大戶會虧,這些人是笨死的。否則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賺的……”
他頓了頓:“如今我們在等下雪,官府如今跟他們宣傳,我們的糧食足夠,哪怕任何時候,大家都有得吃。他們不會信,官府說要賑災,下麵的很多屯糧商販,也不會信。隻有等到下雪,官府還能將糧食遠遠不斷地供應出去,第一批觀望的商販才會確定這次賑災的力度,等到他們趁著糧食價格還高的時候開始拋售、清盤出場,糧價才會真的崩下來。我們運糧進去,其實已經預留了很大一部分在倉裏,就是在等著下雪,但以總量論,恐怕還是不夠的。這些糧食,隻會越多越好。”
房間裏沉默許久,師師終於開口:“我明白了。”她抿了抿嘴,目光中露出一股堅毅的神情,“我、我立刻就去辦這件事,爭取下雪之前,能夠有個好的結果。另外……希望下雪晚些。”
寧毅也笑了笑:“希望下雪晚些。”
兩人此後沒有對此再說太多,隻是隨口聊了幾句身邊的事情,隨後寧毅送她出去相府。馬車駛出,相府側門關上之後,寧毅站在那兒想了一會兒,手指敲打著大腿一側,對於師師,也在心中修正了某些觀感。
此後數日,師師在京城內外來回奔走,也叫上了一些姐妹,一同渲染南北兩邊糧價的事情。她們的行為是頗有效果的,在相府、寧毅等人已經篩過一遍的京城大戶中,又煽動了好幾家的年輕人,開始大規模的轉運糧食。數日過後,她又與寧毅碰了一麵,告知他事情的進展,詢問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隨後道自己已經與幾位姐妹、京城的公子、大少約好,要親自運糧,往北麵一行。
她雖然告訴了寧毅這一聲,但心中其實已經是做好準備的了。寧毅點了點頭,隻告訴她若有不便,就快點聯係當地官府。
十一月,又京城大戶閔家組織的這支運糧船隊離開京城,北上河東。幾日之後,船隊進入河東路腹地……
同一時刻,在京城逗留幾日之後,王致楨回到了左家。
南下京城,原本是想要發動各種關係,給相府施壓,也給那操盤的寧立恒一個警告,誰知道迎來的應對猶如當頭棒喝,王致楨當時就已經沒了主意。
雖然聞人不二跟他說的是“京城水深”,但他首先還是在京城逗留下來,請求左厚文幫忙,也拜訪原本拜訪了的各家,想要將左繼蘭撈出來。然而這些人雖然答應了要對此事施加壓力,但聽說事情經過之後,也都表示了秦嗣源的不好惹。左厚文在去過一次相府回來之後,大發脾氣,顯然對方沒給他麵子,有其他的一些人去相府登門說情,知道秦嗣源寫了一封信給左端佑,回來後便說:“既然如此,王先生就該早些回去,勿要耽擱了大事。”對他們來說,這件事雖然有些亂來,但既然秦、左二人之間能直接談,還管其他人什麼事。
以秦嗣源、左端佑這種級別來說,他們的通信,確實稱得上是真正的大事了。王致楨也已經明白過來,呆在這裏無論如何做不到什麼,隻得懷揣著各種不安,回去河東。
回到左家的當天下午,他去求見了左端佑。雖然說起來,慫恿少爺屯糧,慫恿少爺上京,上京之後居然還把少爺丟了一個人回來,必然不能給左端佑一個好觀感,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隻希望左端佑與秦嗣源之間的嫌隙遠比一般人想象的深,一見秦嗣源的信就發脾氣,也就因此忘了自己的過錯。
左端佑住在左家深處的一個院子裏,院子附近有一小片栽得並不茂盛的竹林,院落裏花花草草,基本是左端佑與幾個老下人親自打理。這位地位尊崇的老人已經年近七旬,須發皆白,但目光銳利,身上穿著整齊簡單,一絲不苟。他並沒有指責王致楨什麼事情,由於王致楨算是府中西席而並非學生,對方隻是稱他為“王先生”,讓他在旁邊坐了,在王致楨說了京城所見之後,才向他要來秦嗣源的那封信。
老人在書桌後微微眯著眼睛,看完了秦嗣源寫的那封信函。
他將手指放在信紙上,沒有抬頭,片刻之後,出聲詢問:“我知道外麵的糧荒已經餓死人了,我左家參與這事的,有多少?”
“這個……”王致楨開口有些困難。左端佑並不喜歡這事,而左繼蘭領導這次屯糧,又是出自他的直接操作,若是說出將左家大半都拉下了水,對方又會怎麼想。
不過,左端佑隨後也揮了揮手:“不用說了,我明白,這等好機會,他們怎麼可能錯過。”他如此說著,“……也不怕折壽。”
老人歎了口氣,隨後拿出一張宣紙,又拿出了毛筆,想了想,看一眼王致楨:“王先生啊,你替我磨墨吧。”
王致楨連忙過去,看老人端著茶杯,往硯台裏到了些茶水,他便開始磨墨。老人道:“我知道官府在壓,別的人我管不了了,我這一房的糧,全都放出去。王先生,這事是你經辦,你也去處理一下。”
王致楨連忙點頭:“是。”
硯台裏的墨汁已經越來越濃。老人拿著毛筆:“我修書一封,你……嗯,不,讓他二哥繼筠,去京城接他回來吧。”王致楨的手幾乎一抖,在那一瞬間忽然明白,左繼蘭的繼承資格沒有了。他們進京,是要給秦嗣源麻煩,秦嗣源隻是一封信,左端佑直接收了左繼蘭的繼承人資格,此後家主隻會是左繼筠,左繼蘭連報複的機會,都已經徹底失去。
他腦子裏一片混亂,整個人都在沉下去,混沌中聽得左端佑在說:“麻煩王先生就辦一下放糧的事。”他渾渾噩噩地答應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出去的,隻是出門時,隱約聽得左端佑的歎息:“……沒什麼的,這十丈繁華、花花世界,一俟北人南來,終究什麼也……留不住……”
王致楨聽不懂那話裏的涵義,當天晚上,他在房間裏輾轉反側地睡不著,淩晨披衣而起,走到院子裏。冬夜的寒冷給了他些許的冷靜,他知道自己原本壓下的很多東西,都沒有了。左端佑最後說的話又響起在他的腦海裏,他去思考那背後的意思,如同一個深邃而黑暗的讖語。他搖了搖頭,想要將這話語從腦海裏揮走,陡然間睜大了眼睛,向著前方,伸出了手……
砰的一下,架子上的火盆飛出去,火焰在黑暗中爆開,隨後是慘叫與喧鬧聲。
冬日的寒風裏,這是河東路雙連山的一座寨子,寨子裏的匪人大概一百多,加上家眷約有三百多人住在這邊。騷亂響起之後不久,整個寨子都已經亮起來。
河東路這邊,有不少地方民心不靖、世道不平,若當不了民,當匪也是一種出路。雙連山的寨子叫大虎寨,隻因寨主的名字叫做彭大虎。他的名字雖然不好聽,但在江湖上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有一段時間河北虎王田虎過來招他聚義,他直接拒絕,稱你田虎乃是田裏的虎,我不光是虎,還是大虎,何必聽你號令。還將對方派來的武藝高強的使者當場打敗,此後由於兩邊隔得還是有些遠,田虎終究沒能將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