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神陸羽也不會想到,茶,除了他所發現的許多功能許多妙處,人們還賦予它某種具有哲理與情感色彩的含義。
“人走茶涼!”一種失落的慨歎。
“人走茶不涼。”情暖人間的寫照。
茶,已經進入了紛擾世間人的感情世界。
每每端起茶杯,於那嫋嫋升騰的縷縷熱氣中,我便好似看到了一種既可理解又感到神秘的東西。是繁紛的人生?是炎涼的世態?是永恒的摯誠?還是……
我想起了那已經逝去的許多許多……
爸爸在世的時候,我還小,還未曾品味過茶的溫涼。那時,爸爸是市裏一個比較有權勢的部門的領導。平時,不論早晚、平時假日,隻要爸爸在,家就總是門庭若市,總有許多叔叔阿姨們登門。媽媽也總是熱情地為客人們斟上一杯杯升騰著嫋嫋清氣、飄溢陣陣幽香的熱茶。那清氣、那幽香常伴著張張笑臉,陣陣笑語,久久不絕……
忘不了一個飛雪漫天的冬季,爸爸由在農村走“五七”道路調到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辦公室。隨之,我們全家又重新開始了都市生活。住房啊,母親的工作啊,弟弟妹妹們的上學啊,等等,許多難辦的事情,幾乎沒用爸爸媽媽操心,熱情的叔叔阿姨們便都一一安排妥當。爸爸媽媽感激、感慨,多少次流出了淚水。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那嚴霜一樣令人顫栗的季節,那備受孤寂冷落的艱難歲月,曾使他們的心一度冰冷、僵硬過。如今麵對輕柔的潺潺暖流,怎能不心中發熱,為之動情呢?
爸爸的房間裏常常飄出清幽的茶的馨香。
一個春日,正是花開草長的春日,爸爸病了。初診為骨結核。爸爸的單間病房裏總是擠滿了人。護士鐵板一樣的麵孔和嚴厲的嗔怒(其實是為了爸爸的治療和休息,完全是一種善意。這是我在後來才理解的),都阻攔不了像穿梭一樣往來不息探望的人們。有位叔叔給我印象尤其深刻。他衣著簡樸,總是那樣熱情,總是那樣臉上堆滿笑容,說話輕聲慢語,甜甜的。他每天都來探望爸爸,一次還抱來了一籃子紅皮大雞蛋。媽媽過意不去,硬是把錢塞到了他的兜裏(在當時物質缺乏的情況下,一籃子雞蛋多麼珍貴呀)。
爸爸的病,確診為骨癌。
我們心中的天空一下子破裂了,塌陷了,悲傷與絕望猛獸般襲來。無助中的我們多麼希望這不是真的!我們怎麼就該這樣的不幸?厄運為什麼偏偏降臨到我們頭上?我們多希望這僅僅是一場噩夢呀!叔叔阿姨仍來探望,隻是日漸減少,麵容也不再那麼生動。
我很少看見那飄溢著馨香的熱茶了。房間裏飄動著蕭瑟的冷清。
爸爸病逝了。
我的年齡也稍長。
往昔的盛景,像一輪豔陽,被薄薄的雲霧遮蓋,逐漸地黯淡了;那親切、美妙、隨時歌唱的門鈴聲漸漸地沉默下去,那張張熟悉的誠懇的麵容漸漸地消逝,那甜甜的令人心熱的話語漸漸地聽不到了……我感到一種恬靜(爸爸在世時,我們常常因為沒有片刻的寧靜而煩惱)。這生活中的恬靜,該是多麼難以尋覓啊(這尋覓的代價真是太殘酷,太巨大了)!然而我那曾總是處於亢奮、激動狀態的神經,卻一直難以冷靜,難以適應這少有的寧寂。
我開始尋味,開始沉思。
失去了親愛的爸爸,還失去了什麼?有如亂絲般的紛繁思緒一直難以理清。
我聽到一種憤憤不平的聲音:“咳!人走茶涼!”
我十分明白,爸爸過去所在的部門曾掌握著成千上萬“知青”的命運(知青下鄉回城,乃至安排工作都必須通過這裏),而爸爸又是那裏的領導,自然相求的人很多,登門的人很多。如今,爸爸去了,到那個沒有紛擾、沒有欲念的冥冥世界中去了,人們不能相隨,自然也就不再登門了。
於是,“茶”涼了!
“茶”涼了!這聲音像一把古老的、生了鏽的鈍刀子,剜割著我的心。
我幼小的、尚不諳世事的心,也開始有些憤然了。
這時,我更想起爸爸。難過、流淚……
又是一個漫天飛雪的冬日,空氣中凝結著淒清和寒冷。我在汽車站候車,忽然看見過去經常到我家去的那位叔叔。爸爸死後,他看望過我們兩次,那意思我明白,是安慰我們。臨走時說,有什麼事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