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的又不是你。”我本想道歉,猶豫了片刻,卻突然想趁機撒撒野,“多管閑事!”

“不管你踩的是不是我,這件事情你都應該說對不起。”他在為朋友堅持。

“不對的事情有千千萬萬,你管得完嗎?”我刁蠻得不可理喻。周圍一片沉默。我從這沉默中感覺到了一種平頭百姓們素日裏對我這種“小惡人”的微妙的忍讓、畏懼和鄙夷。明白了此時自己在眾人心目中的位置,我卻沒有一絲一毫痛快淋漓的舒暢,有的隻是愈來愈深的羞愧和後悔。天知道,我其實根本不想成為這個樣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請原諒請原諒。我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說。

有意思的是,那個被踩的人依然興致不減地吹著《鈴兒響叮當》。而且,我偷偷瞥見他還悄悄拉了拉那個與我理論的人的衣角。那個人果然閉嘴了。

我長噓了一口氣。車剛剛到站,我便倉皇跳下。

“小姐,請等一等。”有人喊,我回頭,是他們。我靜立,羞愧與後悔開始轉化為隱隱的敵意。看樣子他們還想沒完沒了呢。

“你們想要怎麼樣?”我冷冷地問。

“你是這麼年輕,所以有些話我實在忍不住要對你說,也許你聽了會有一點兒好處。”那個人的語氣十分耐心。被踩的人站在一旁,仍舊吹著口哨,似乎有些靦腆。

我忽然不敢再看他們,微微低下了頭。

“今天你是不是有些不順心?”

我點點頭。

“這種小波折誰都會遇到。有的人經曆的何止是不順心,簡直就是用一生去承受的大苦難。”他說,“就像我的弟弟。”

吹口哨的人頓時紅了臉。

“你知道嗎?他原本是一家劇團的台柱子,在一次車禍中卻失去了雙腿。現在,他用的是假肢。”

想到剛才我曾在那雙失去了血液的腳上踩了一腳,我的呼吸一瞬間幾乎就要停止了。

“後來,他又去一家歌舞團唱歌,曾是這家歌舞團最好的男高音,但是,一次重病又讓他失去了聲音。”哥哥的眼圈紅了,“現在,他是個下崗職工,和我一樣,靠直銷水晶襪生活。今天,我們隻賣了九雙,但是,”他的聲音哽咽了,“每天,他都要吹著口哨回家。”

我的心一陣顫栗。原來是這樣。我壓根兒沒想到。一時間,我不知所措。

“我可以看看你們的襪子嗎?”我輕聲說。也許,買雙襪子可以小小地補償一下剛才的無理。我自我平衡地安慰著自己。

弟弟微微笑著,很快遞過來一雙襪子。包裝上印著價碼:三塊錢。實在不貴。

“我們追你下車,並不是想讓你買襪子。”我正準備掏錢,哥哥的聲音又響起來,“更重要的是,我還想讓你知道,我的弟弟為什麼要吹著口哨回家。”

我驚奇地看著他。

“他曾經告訴我說,口哨是他現在所能支配的和音樂有關的唯一一種技巧了。他的口哨能吹出兩種風格:一種是悲哀的,一種是快樂的。悲哀的別人不容易懂,但是快樂的卻可以在任何角落通行。所以,他想讓別人從自己的口哨裏感知到快樂。”

我緘默片刻:“可是,有誰在乎呢?”

“是的,很多時候是沒有人在乎。不過,幸好他在路上留下口哨的時候,就已經預備了讓這種快樂寂寞。如果,有人偶爾的在乎能打開一下這寂寞,那麼他就會分外滿足,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本萬利了。”

我赧然。終於知曉了無地自容的滋味。為什麼要讓別人享受快樂?為什麼要讓自己吞咽痛苦?如果是我,我一定隻會這樣習慣地詰問。而且,我知道,習慣如此的,絕不僅僅是我。好像所有精明的現代人在實際操作自我情感的時候,都已經很少有這種高貴的氣質了。

我也終於明白了,很久以來,原來我並沒有弄清楚這樣兩個問題:在快樂的問題上,如何對他人最慷慨;在痛苦的問題上,如何對世界最吝嗇。是這位賣水晶襪的永遠沉默的兄弟用他快樂的口哨點化了我。我自私的怒氣處處裸露,他無償的喜悅時時流芳。我用歌喉製造噪音,他用氣流輸送仙樂。就是這樣一個像藍天一樣無聲的人,在這個商業時代,把他最美好的東西直銷到了我的心中。

臨別的時候,我留下了一雙水晶襪,並且感謝哥哥把弟弟的故事告訴了我。

“不隻是你,我還告訴過很多人。你知道為什麼嗎?”哥哥笑道。

“因為你想讓別人知道,確實還有你弟弟這樣的人存在著,並且一直在為他們吹著口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