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墓碑間隨意走動,絲毫沒有置身墓地的陰冷淒涼的感覺。倒像是在欣賞一處民間藝術館,周身放鬆,心曠神怡。初秋的午後,陽光暖洋洋地照射著,四周明亮溫暖,靜謐安詳。陪同我們的中國駐羅使館年輕的外交官小耿,很認真地介紹著碑身上的文字。其實通過樸拙的畫麵,已經能夠基本了解死者的大致情形:一位健壯的男人正在揚鞭驅馬犁地,顯然他生前是一位農夫:一位男子坐在拖拉機上招手致意,不用說是位拖拉機手;其他,像全神貫注搓線的婦女,正在刨平木板的木匠,打開蜂箱取蜜的養蜂人,揮刀刈草的夫妻……都栩栩如生地寫照了主人在世時的職業和生活。不少畫麵還介紹了死者的死亡原因。一塊墓碑上有三幅畫麵,第一幅畫的是死者在果同裏采摘果子,第二幅是後麵一個人用槍頂著他的頭,第三幅是死者的頭被那人拿在手裏,身子躺在地上。文字介紹說,他死於二戰時期,是被入侵的匈牙利人殺死的。另外一塊墓碑,正麵畫著一個埋頭讀書的女學生,背麵畫著她正走出屋門,前麵是一輛大卡車。猜測她死於車禍。一問翻譯,正是如此。有些墓碑,在十字架的中心位置還嵌上了死者的照片,或平靜或微笑地望著這個他們業已離別的世界,給人一種恍惚的感覺。
畫麵下的文字,都是模擬死者口氣,用第一人稱寫下的。行程匆促,我們所看的有限,但都一反痛悼、哀傷、凝重的氣氛,而代之以一種歡快的、有時是調侃的口吻。有一塊墓穴,主人是一位名叫伊利耶的老人,墓碑畫麵上他身穿民族服裝,精神抖擻地跳舞,當地兩位著名的兄弟歌手在為其伴奏。碑文這樣寫道:“村中我最老,生平喜舞蹈……我能活到96,祝你活得比我老。”詩句幽默詼諧,老人生前一定是個樂天開朗的人。
這真是一次嶄新的體驗。墓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是浸透著傷感、悲痛和悼念,是魂催魄傷之所。即便貴為帝王,為了死後能夠延續生前的顯赫榮華,陵墓建造得富麗堂皇,也依然掩不住砭骨浹髓的肅殺蕭瑟。不論是南京明孝陵墓穴,還是北京十三陵地宮,帶給人的感受都是潮濕陰冷,淒涼暗淡。就連藝術也不能改變這種深重的底色。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的那幅著名的《墓地上空》,全景式的、氣勢恢弘的畫麵下方一角處,是一方破敗的墓地,幾個十字架或歪斜趔趄,或幹脆偃臥在地上,氣氛死寂淒涼,烘托的是人世的渺小,人生的無助。更何況,墓地還常常籠罩著晦氣的、不祥的氛圍,是許多邪惡事物的發生地或背景。遠的如孩提時候聽到的鬼故事,近的如當前影視片上許多鬼祟氣十足的場麵,墓地出現時,總是和陰森、恐怖、陰謀、惡意等連在一起。一句話,墓地不論是具體的真實的存在,還是作為一個意象、一種修辭,都是蓬勃歡樂的生命的反麵,意味著死亡對美和生命權利的剝奪和虛無化。然而在這裏,在快樂墓地,映現在我們眼前的,卻是大相迥異的一幕。我們絲毫感受不到身後世界的令人不快的消息,被消解掉的,是所有那些臆想的、自我恐嚇的情景和情緒,甚至生者對死者的憐憫——他們已經通過豪邁爽朗的畫麵和文字,表明他們不需要憐憫。相反,大加張揚的是現世生活中的美好,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縷縷留戀。你不由得會想,這些畫麵,在生平寫照之外,更是死者對生者的殷切寄語,仿佛在說:活著的人們,珍惜生活吧。我們在這邊等待著你們到來時,帶來曾經真實地、充實地生活過的好消息。我們曾經那樣熱愛它們,你們也不要辜負上天的饋贈啊。
看來,將此處命名為“快樂墓地”,的確是名實相符。在數不勝數的墓地陵園中,它無疑是一個異數。早已化為骸骨的亡靈們,在九泉之下,在阻隔陰陽的那堵看不見的牆壁之後,還在讚美生命的快樂。它將死亡映襯得衰弱無力,至少成為一種當其降臨時可以坦然領受的狀態。所有這些,和我們觀念中的死亡,以及與之有關的種種,產生了巨大的對比,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認識。
不論東方西方,從來“生死事大”。遠的不說,單單這個說法本身就足以佐證——將一瞬間完成的死亡,同整個漫長而複雜的生存相提並論,足以表明死亡在人們心中的位置。人們被本能的恐懼牢牢控製住,不敢正視它,連睿智如孔夫子者,都以一句“未知生,焉知死”輕輕帶過。這實際是一種躲避,以所謂實用理性的借口,掩蓋無力破解的尷尬支絀。但回避躲閃並不能使對象不複存在,它暗灰色的影子反而變得越來越大,黑黢黢一片,最終似乎擁有了巨大的體積和重量,令人心悸的品質,無法想象的威力。人的膽量、心智都無法承受、進入,更談不上剖析和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