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心裏多了一個祈禱:希望我出入的場所都會有樹的出現。天可憐見,這樣的機會還真的很多。有次從親戚家回來,遠遠看到一個著白襯衫的人走來,就想,最好是樹吧。走近了,可不就是!彼此從路的左右而過,沒敢看,也沒敢回頭。心跳得像擂鼓,幸福像節日的禮花。為什麼就不能說上一句話?因為一說話可能就會幸福得死掉。
最難忘的是那一晚的煙火晚會,在相鄰的一個集鎮裏,我獨自騎自行車去了。回來時,在白白的月亮地裏走,心想,樹啊,快追上來吧;果然後麵就有了自行車聲,樹很快和我並排騎著了。同樣不敢說一句話,也不互看,一任車輪刷刷犁著鋪在柏油路上的月光。那被犁的月光有一股香氣,把我們甜醉了。十幾裏的路,眼看著就要朝樹的村子拐,我多想,多想叫他一聲!聲音在嗓子裏卡著,卻連個蚊子哼哼也不敢。那邊的樹突然有了歌聲:“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我連忙跟著和:“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鬥誌強……”天哪,樹太聰明了,他居然想出以這種方式讓我們聽到彼此的聲音。
然後是初三的生活。我的成績突然下降了,我寫了一本又一本的詩集,是為樹。樹的成績還是那麼好,我知道他比我聰明比我理智。可是我就是這樣絕望地愛著他。所以我一條道走到黑考上的隻是普通高中,而樹,被縣裏重點中學錄取了。非常看重我的班主任找我談話:你怎麼啦?我大顆大顆滴著淚,羞於說出一個字。
愛情斷送了我的學業,這注定我是成不了氣候的。高中學習階段,對樹的思念更是難以言表。我不知一個少年無法把握自己的將來,無權去愛時,是不是都如我這般備受煎熬。在與樹分別的日子裏,我是被愛捆綁著度過的。那段從少年走向青年的歲月,我敏感而自尊,因此一直沒有找過樹,尤其是想到我還不能駕馭命運之舟,對樹的戀情更是顯得渺茫而絕望。
17歲那個炎熱的暑假,我整理著一大堆書信,包括寫給樹的幾大本詩集。樹至今還不知更沒看這些火辣辣的詞句,我一下子覺得很泄氣。樹是沒有詩意的,他太理智,太聰明,而且他和我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距離。我決定把這些詩全燒掉。在燒掉之前,我到村後的田野深處散了一會兒步。那一天,我看到村後椿樹林裏搭起了戲台。我突然喜極悲極,扶住一株玉米稈哭了起來。我想到了樹捂著大草帽在大椿樹下等我的情景。
鑼鼓敲出了鄉村的熱鬧,高懸的汽燈,照亮了農人一張張勞碌而喜氣的笑臉。我孤傲地站在人堆裏,眼睛凜凜地四下看。樹!那張貼在人堆裏的臉是樹的。他大睜的眼,正含情脈脈衝我笑。這是樹嗎?兩年不見,他可高壯了不少。是上帝安排他來找我的嗎?我微眯了眼,淚無聲地湧出。那一刻,我特別相信命運的安排。是命運讓樹來找我了。
我不知是如何從人堆裏擠出來的。戲是不能再看了,我心裏燥熱得難受,隻想在清涼的夜風裏走走。
樹就在我的身後走著。在村外的那條小土路上,他喊出了我的名字。這麼多年,他是第一次與我單獨相聚時喊我。我原以為自己會死過去。這千年萬年的等待,不就是他的一聲喊嗎?我的淚已經被夜風吹幹。
不知是誰先開口說的話。我們談起了初中時的同學、老師,高中學習情況,還說到了彼此的姊妹。那麼多的話,都不是我想說的。可是,我們想說的話敢說嗎?街上的等候,月光下的大聲歌唱……一切都不必說,我們心裏非常清楚。在我們少不更事時,我們不知如何對待,在我們成人後,就相互追逐著尋找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