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拉我去見他。熟悉的樓梯,熟悉的門牆,然而父親老了。他的背駝了,頭發白了,他拘束地站在那裏,臉上是幾近乞求的表情——10年了,他在求我的原諒嗎?他殷勤地給我洗水果,拿飲料,而我剛說了一聲餓,他便馬上披衣服到樓下去買菜。弟弟說:“爸知道錯了——你原諒他吧!”
那愛摻雜了太多怨忿、哀傷、無奈,早已變得麵目全非。其實,隻要他知道自己錯了,就算不想辦法去補償,我也一樣會原諒他。弟弟也許永遠無法明白——我愛父親。那愛摻雜了太多怨忿、哀傷、無奈,早已變得麵目全非。其實,隻要他知道自己錯了,就算不想辦法去補償,我也一樣會原諒他。
我的生命,有一半流著他的血液。
執子之手
文/黃倩娜
一個隆冬的靜夜。我挨著床榻讀一個女人的詩句。
兒子在被窩裏抓著我的一隻手。溫熱嬌嫩的小手,在我的手背上揉來搓去,酥酥的,暖暖的。如果我躺下,他總是雙手摟著我的脖子,讓我的身子朝向他——兒子說,這樣,媽媽就不會逃跑了。
我確實有過被他發現的逃跑的記錄。在他睡意朦朧的時候,悄悄地披衣,潛入書房,打開電腦。可是,今天,我卻被一個女人的詩句“定”在了床上——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詩句,穿越時光厚重的帷幕,夾裹著沉重的悲鳴,字字千鈞地捶打著一顆女人的心。我一隻手撫摸著她長身玉立的畫像,一隻手情不自禁地抓緊了被窩裏兒子溫暖的手——很奇怪的一種感應。
蔡琰在詩中自述,東漢末年,“幹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兵荒馬亂的亂世長安,時年二十多歲的女詩人沒能來得及掙脫命運的魔爪,在金戈鐵馬的嘶鳴之中,她如同一件美麗的雕花瓷器猝不及防地被胡人擄掠到馬背之上,一路飛奔著,向北,向北。
一朵在長安燦爛著的卓爾不群的花,卻沒入了碎石如鬥,隨風亂滾的大漠戈壁。沒有根的女人,她綿綿的淚水被疾風吞噬。幹裂的嘴唇吐出的每一聲呼喚,都被漫天的風沙淹沒。回家的路在雁斷南飛處。月亮一圈一圈地瘦了下來。故國明月千裏外,渭水垂楊、鹹陽古道,轉瞬都成夢幻。
她不是蘇武,懷抱漢朝的旌節,在大漠深處牧羊,雖承受非人的折磨,其忠肝赤膽卻是蒼天可鑒;她也不是王昭君,心懷兩國友好邦交的大義,有親人殷殷的祝福和關愛伴著遠嫁異域。她是蔡琰,又名蔡文姬,東漢著名學者蔡邕之女。史載“博學有才辯,又妙於音律”。作為漢人,她不幸成了胡人強奪的物;作為女人,又被迫嫁給了胡人左賢王。這雙重的屈辱,足讓人心於一夜之間憔悴。逐水而居,以天地為廬的胡人無以解讀她的蕙質蘭心,詩墨芬芳。前麵的道路漆黑一片。《胡笳十八拍》中唱出了女人在空間轉換之後麵對現實的無盡的淒苦:“俗殊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
一個被擄的女人的命運,除了隱忍和順從,不可能有更好的出路——“我非貪生而惡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埋骨兮長已矣。”是盼歸故鄉的決心支撐著詩人在屈辱中苟活了下來,並學會用雪水洗濯秀發,穿粗糙的皮草,喝大碗的酥油茶,在馬背上奔跑,在篝火旁溫暖一雙被風雪凍得僵硬的玉手。她甚至還學會了一些異族語言,向胡人學習吹奏一種稱之為“胡笳”的樂器,其音哀婉,女詩人學之,仿佛於瞬間又觸到了故國的容顏。
那虎背熊腰的左賢王,懷抱無盡的歉意把心愛的女人摟在懷裏。是劫持的愛,也是憐香惜玉的愛。女人的心因為被擄而變得堅硬。她不想麵對他眼裏的柔情,不願挨近他臂彎裏的溫暖。難以自處的感情卻植下了男人和女人的根——女人先後擁有了兩個孩子。
兒子不自覺地翻了個身。在他翻身的一瞬,我的耳畔突然響起他出生時的那聲啼哭,那麼清脆、嘹亮,那如同天籟一樣美妙的啼哭讓我於瞬間忘卻了身下正在流淌的血。我虛弱地掙紮著,讓醫生把他捧到我的眼前,我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的五官,便迫不及待地把臉貼到那毛茸茸的嬌嫩的粉團身上——剛剛分娩的身體似乎獲得了某種神奇的力量。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有了一個兒子。
而我,隻是千千萬萬的女人行走中的一個。我們都有孩子,我們深愛的男人握著我們的手,我們生活的地方有我們源遠流長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