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屋空,驀然少了伴兒的舅父瞬間蒼老了許多。哀傷的心情自不待說,單是一想到未來淒涼一身的晚境就更添一份痛徹,就愈發緬懷與老妻耳鬢廝磨的種種好處……辦!皺紋密布的嘴角抽搐著,猛然迸出火星般的一個字:辦!要大張旗鼓排排場場好好地操辦一場,對得起辛勞一生的老伴兒。
靈棚高高搭起來,鼓樂班子吹吹打打地開進來,陰陽先生跑前跑後煞有介事半人半仙兒,至親至戚們披麻戴孝昏頭漲腦,一會兒對著靈牌焚香燒紙叩響頭,一會兒垂首排隊,穿過小鎮的街巷逶迤郊外超度亡魂送些盤纏,以便讓那即將離去的煙魂一路西行直至天國……
當夕陽西下,如血的霞靄排滿天際,最熱鬧也是撕心裂肺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棺柩兩側,孝子孝孫撫棺跪立,神色肅穆,而數米開外新搭的戲台之上,當地有名的“黃老邪戲團”正拉細嗓音,放開手腳,咿咿呀呀扭唱得正歡。男女醜角相互逗悶,似與這悲哀場麵不相配套。不過,這是老規矩,喪家明白,觀眾也知曉,兩相情願,就全都伸長脖頸,聳起耳朵,一心一意沉浸到那悲悲喜喜的戲文裏。黑壓壓的人群中不時爆出幾聲喝彩一串呼叫,聲浪幾欲驚起死者,震落蒼穹星粒。
終於挨到了時辰,顫顫悠悠的嗩呐調子陡然一收,全場死靜,猶如傻鴨突地被捏住咽喉,全瞠目咋舌向旁睇視。隻見燈光閃處,幕簾一挑,影影綽綽的鼓樂班子中驀地分開一道人縫,從裏麵款款移出一縞服素麵的佳人來,柳腰輕擺,水袖若風,眨眼到了棺前。粉麵含怨,杏眼蘊悲,蘭花指微翹,京胡一樣的唱腔緩緩地從那貝齒朱唇中絲絲縷縷地送出。
她唱的是這個地方流行數百年的老調子——《哭九場》,其韻如哭,其哭如唱,其唱如泣如歎,如潮汐湧動,波波迭迭,連綿不絕,鋪天蓋地,蕩氣回腸,在場的聽者無不動容。
她,就是遠近聞名以哭靈為業的哭嫂!
一唱之下,果然名不虛傳高人一籌。隻見她屈身長跪,娓娓數道。從舅母生前的善心功德,到勤儉持家的諸般細節;從為人之妻的種種苦處,到做人之母的寬厚慈愛……說得熟悉她的眾人都跟著垂淚,也勾引得舅父和兒女們傷心不已。當哭嫂唱念至年節已近,可憐的舅母竟然沒有再享一個團圓夜,不能再和家人們同歡共樂,共敘佳話,被撇下的兒女們回家拜年,再也沒有母親為你們開門撣塵,絮絮叮囑時,手撫靈柩的孝子孝孫早已哭天搶地,慟聲大作。
再看那哭嫂,亦是滿麵蒼白,雙淚直流,捶地拍胸,肝腸欲斷,幾近氣絕,像死了自己親娘老子一般傷痛。
喪家自然是肯一次次奉上鈔票的,哭嫂也就哭得更甚,更暢快淋漓,並把這出人間悲劇一次又一次推向感念無盡的高潮……及至夜涼如水,冷月西移,司儀的口令下了,才戛然而止,退入簾後。
我在屋角的亮處,看見卸了妝的哭嫂,灰衣青褲,一臉的庸淡,寂寂地整理那套行頭,儼然一市井婦人,尤其那手,骨節粗碩,皴了許多黑口子,全失了剛才台上的神韻。見有人打量,就順過來木木的一眼,旋又垂下,忙活手裏的活計,那細密皺紋的眼角,似是盛滿苦澀。
聽人講,哭嫂原是縣劇團的一名演員,善扮青衣。年輕時不僅模樣打人,唱腔亦是遠近聞名無人能比,一出《秦香蓮》和一出《牧羊圈》,能叫滿場觀眾涕淚四濺,絲帕衣襟濕了又濕,末了還得焦雷般連叫三聲好。不過好景不長,市場經濟之後,不善經營的縣劇團很快黃了鋪,演員名角們也都作鳥獸散。哭嫂雖身懷絕技,還是遭遇了這個年代最無奈最尷尬的事兒——下崗。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她丈夫突患頑疾,纏綿數年,折騰盡了家底家財,方才撒手歸去,撇下一雙兒女,一個古稀老娘,和一屁股還不清的冤枉債。哭嫂欲哭無淚,孱弱的雙肩不得不擔起千斤重擔。當用人,做零工,倒騰蔬菜水果,正月臘月裏搭幫結夥踩高蹺扭秧歌,掙一份流汗又流淚的辛苦錢,好歹維持生計。其間也曾有人做媒,但往往一瞅她那上有老下有小的累贅,就嚇得躲出老遠,再也不敢登門。也有色迷心竅者暗暗騷擾,示意隻要哭嫂肯與之委身,做成個露水夫妻地下情人,就願施以金錢好處,周濟豢養,誰知那哭嫂剛強自重,一概拒之門外,心也不動半點。這麼一眨眼工夫,花樣年華竟已飛也般逝去了,當門前的腳步稀落下來,哭嫂早成了紅顏已褪的半老徐娘……四周鄰人們一提起來都歎息一聲,吞了雞苦膽一樣扭歪起半張臉。幸虧後來入了黃老邪劇團,但“哭靈”那活兒又豈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