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後院王奶奶說,被母親送到鄉下祖母手裏時,我才五個多月。那天,祖母腦後綰著小圓髻,穿著斜大襟上衣,和一群像她一樣的上年紀的人閑坐在自家門口,吸著煙袋。一天中總有那麼一會兒,祖母喜歡閑閑地抽上兩口煙。
長大以後,突然發覺自己竟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對吸煙的男士,是無論如何也產生不了愛情的感覺。那種淡淡的煙草味道,靡靡漾漾,總會讓我聯想到祖母給我的所有,包括像土地一樣深廣的愛。
母親從城裏來,穿著絳黑呢長大衣,頭上圍著水藍色寬幅紗巾。那天風很大,將裹著我的小包被的一角,吹得左右晃蕩。祖母和一群老人,遠遠地目迎著,在母親快要走到跟前的時候,祖母才不慌不忙起身。母親將我塞到祖母懷裏,又掏出一些錢,遞過去。祖母這才慌了手腳,忙問怎麼回事,母親含糊地說工作太忙,脫不開身,無法照料孩子。旁邊有人插嘴,天底下哪有忙到照顧不了孩子的媽呐!
但母親還是走了。抱著我的祖母,愣怔著站在故鄉老家門口,左手還攥著那根煙袋,細細的一縷輕煙,嫋嫋娉娉。
我多次問祖母,當時她抱著被母親拋棄、剛剛五個月的我時,在想什麼,畢竟她當時都60多歲的人了。祖母從未回答過,隻說小孩子哪來那麼多話,將我打發到一邊去,自己忙自己的事情。不知為什麼祖母從此喚我惜惜,置我的父親——她的兒子給我取的名字於不顧。
五個月的孩子,對於不喜歡的味道,會拚了命地拒絕,其中就有奶粉。祖母衝好了,放到我的嘴邊,蹭蹭我的唇,見仍然緊閉著,就放到自己嘴裏,做出喝的樣子,假裝大口吮吸,如此這般,我還是無動於衷。直到今天,故鄉親鄰們仍然津津樂道這些細節,也讓我一次次想象當時的場景。
祖母將膠皮奶嘴使勁塞到我嘴裏,硬灌,我嗆得直流眼淚,仍然堅決不喝。最後,小嘴一張,哭將起來。祖母沒辦法,隻好放棄給我灌牛奶。她一隻手背著我,另一隻手挎著籃子,裏麵是放了很久都沒有舍得吃的黏米,走到村北頭的碾上。黏米磨成細粉背回來後,祖母做出了一種吃食,創造性地解決了我的溫飽問題。在一個勺頭(後來長大能吃了,就換成鍋了)裏,放上適量的水,燒得滾開,絮絮加入黏米粉,不停地攪拌,做出來一勺子糨糊,然後再加入炒熟的芝麻粉、花生粉、白糖、核桃粉,混合均勻,噴香無比的米糊就好啦。祖母滿麵笑容,一小勺一小勺地往我嘴裏送;我一臉滿足,一小口一小口往喉嚨裏抿,直到勺幹底淨。隨著年齡的增長,水加的越來越少,最後直接成了米糕。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這香味中,悠然度過的。
有很多人和我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是抱怨我挑得厲害,說惜惜是天下第一大挑,就怕將來遇到個更挑的女婿。暗地裏,我自己也不無憂慮,萬一真的和天下第二挑結了婚,兩個人大眼對小眼,那可該怎麼辦?不過,我也不怕,怎麼我都是天下第一,實在不行,我就將責任推給祖母,誰讓她那麼縱著我的嘴呢。
每到槐花飄著甜香,粉嘟嘟盛開在枝頭的時候,就到了槐花餅的時節了。那時候,老家門口有一棵大槐樹,比祖母的年歲還大。罩著一頂密實碧綠的華蓋,微風之下,很少搖動,威嚴肅穆。花開的時候,卻仿佛時光倒退,如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頭上插著花兒朵兒,忐忑不安地等待心上人到來。
乳白的槐花兒還沒來得及紛紛揚揚綻開,我就纏著祖母,用一根長長的竹竿,頭上綁上鉤子,將還處於幼年時期的花骨朵,殘忍地殺害,當做俘虜掠回家,然後瞪著大眼睛,小心地捧著嘴,等在一旁。每每祖母看到我戒備森嚴的樣子,就忍不住對著祖父笑話我,說老頭子,你千萬別和惜惜爭吃的,她要是記了仇,可不養你老。我繃著臉不說話,心裏其實已經著急得不行了。現在想來,祖母怎麼就那麼有耐心呢。
祖母將麵盆端出來,因為我的牙口不好,隻好發酵後做,麵被發得很稀,祖母一邊揉,一邊摻著麵粉,做成個麵團,放在一邊醒著;然後將槐花細細地摘下來,洗淨備用,我在一旁撿花心吃,甜甜的清香,盈滿口鼻。看著那滿滿一笊籬潔白的小花瓣,心裏幸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