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什麼日子,我們還看到一些女人到這榕樹頭虔誠地燒一疊紙錢,點幾炷香,她們懷著怎樣的心願來祈求這榕樹之神呢?我隻記得有的小孩麵上長了皮癬,母親就會把他帶到這裏,在榕樹幹上砍幾刀,用滲流出來的乳白的液汁塗在患處,過些日子,那癬似乎也就慢慢地好了。而我最難忘的是,每當過年的時候,老祖母都會叫我順著那“駝背”爬到樹上,折幾枝四季長青的榕樹葉,用來插在飯甄炊熟的米飯四周,祭祀祖先的神靈。那時候,慈愛的老祖母往往會躡著纏得很小的“三寸金蓮”,篤篤篤地走到石橋上,一邊看著我爬樹,一邊嘮嘮叨叨地囑咐我小心。而我雖然心裏有點戰戰兢兢的,卻總是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把折到的樹枝得意地朝著她揮舞。
使人留戀的還有鋪在榕樹頭四周的長長的石板條,夏日裏,那是農人們的“寶座”和“涼床”。每當中午,亞熱帶強烈的陽光令屋內如焚、土地冒煙,惟有這兩棵高大的榕樹撐開遮天巨傘,抗拒迫人的酷熱,灑落一地陰涼,讓曬得黝黑的農人們踏著發燙的石板路到這裏透一口氣。傍晚,人們在一天辛勞後,躺在用溪水衝洗過的石板上,享受習習的晚風,漫無邊際地講三國、說水滸,從遠近奇聞談到農作物的長勢和收成……高興時,還有人拉起胡琴,用粗獷的喉嚨唱幾段充滿原野風味的小曲,在苦澀的日子裏尋一點短暫的安慰和滿足。
蒼蒼的榕樹啊,用怎樣的魔力把全村的人召集到膝下?不是動聽的言語,也不是誘惑的微笑,隻是默默地張開溫柔的翅膀,在風雨中為他們遮擋,在炎熱中給他們陰涼,以無限的愛心庇護著勞苦而純樸的人們。
我深深懷念在榕樹下度過的愉快的夏夜。有人卷一條被單,睡在光滑的石板上,有人搬幾塊床板,一頭擱著長凳,一頭就擱在橋欄杆上:鋪一張草席躺下。我喜歡跟大人們一起擠在那裏睡,仰望頭上黑黝黝的榕樹的影子,在神秘而恬靜的氣氛中,用心靈與天上微笑的星星交流。要是有月亮的夜晚,如水的月華給山野披上一層透明的輕紗,將一切都變得不很真實,似夢境,似仙境。在睡意朦朧中,有嫦娥駕一片白雲悄悄飛過,有桂花的清香自榕樹枝頭輕輕灑下來。而橋下的流水靜靜地唱著甜蜜的搖籃曲,催人在夜風溫馨的撫摸中慢慢沉入夢鄉……有時早上醒來,清露潤濕了頭發,感到涼颼颼的寒意,才發覺枕頭不見了,探頭往橋下一看,原來是掉到溪裏,吸飽了水,漲鼓鼓的,擱淺在亂石灘上……
那樣的日子不會回來了。我仿佛剛剛從一場夢中醒轉,身上還留有榕樹葉隙漏下的清涼,但我確實知道,這一覺已睡過了三十年,而人也已離鄉千裏萬裏外了!故鄉橋頭蒼老的榕樹啊,也經曆了多少風霜。聽說那棵“駝背”,在一次台風猛烈的襲擊中,掙紮著倒下去了,倒在山洪暴發的溪水裏,倒在故鄉親愛的土地上,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曆程。幸好另一棵安然無恙,仍以它濃密的綠葉蔭庇著鄉人。而當年把駝背的樹幹當船劃的小夥伴們,都已長成。有的像我一樣,把生命的船劃到遙遠的異鄉,卻仍然懷念著故土的榕樹麼?有的還坐在樹頭的石板上,講著那世世代代講不完的傳說麼?但那像榕樹一樣垂著長長胡子的講故事的老人已經去世了。過年時常叫我攀折榕樹枝葉的老祖母也已離開人間許久了:隻有橋欄杆上的小石獅子,還在聽橋下的溪水滔滔流淌罷?
“爸爸,爸爸,再給我做幾個哨笛”,不知什麼時候,小兒子也摘了一把榕樹葉子,遞到我麵前,於是我又一葉一葉卷起來給他吹,那忽高忽低、時遠時近的哨音,彌漫成一片濃濃的鄉愁,籠罩在我的周圍。故鄉的親切的榕樹啊,我是在你綠蔭的懷抱中長大的,如果你有知覺,會知道我在這遙遠的異鄉懷念著你麼?如果你有思想,你會像慈母一樣,思念我這飄泊天涯的遊子麼?
故鄉的榕樹啊……
那樣的日子不會回來了。我仿佛剛剛從一場夢中醒轉,身上還留有榕樹葉隙漏下的清涼,但我確實知道,這一覺已睡過了三十年,而人也已離鄉千裏萬裏外了!
祖母的味道
文/佚名
我十五周歲生日三個月十二天以後,祖母突然去世了,我想,除了我和祖父之外,沒有人能體會到,“突然”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四年九個月零二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