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這些問題時使人心中很激動。我到船頭上去眺望了一陣。河麵靜靜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燈光已很少了,遠近一切隻能借著水麵微光看出個大略情形。另外一處的吊腳樓上,又有了婦人唱小曲的聲音,燈光搖搖不定,且有猜拳聲音。我估計那些燈光同聲音所在處,不是木筏上的簿頭在取樂,就是水手們小商人在喝酒。婦人手指上說不定還戴了水手特別為她從常德府捎帶來的鍍金戒指,一麵唱曲一麵把那隻手理著鬢角,多動人的一幅畫圖!我認識他們的哀樂,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們在那裏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也是眼淚也是笑,離我雖那麼遠,同時又與我那麼相近。這正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的農人生活動人作品一樣,使人掩卷引起無言的哀戚。我如今隻用想象去領味這些人生活的表麵姿態,卻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著了這種人的靈魂。

羊還固執的鳴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鑼鼓聲音,那一定是某個人家禳土酬神還願巫師的鑼鼓。聲音所在處必有火燎與九品蠟,照耀爭輝。炫目火光下必有頭包紅布的老巫獨立作旋風舞,門上架上有黃線,平地有裝滿了穀米的平鬥。有新宰的豬羊伏在木架上,頭上插著小小五色紙旗。有行將為巫師用口把頭咬下的活公雞,縛了雙腳與翼翅,在土壇邊無可奈何地躺臥。主人鍋灶邊則熱了滿鍋豬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鄰近一隻大船上,水手們已靜靜地睡下了,隻剩餘一個人吸著煙,且時時刻刻把煙管敲著船舷。也像聽著吊腳樓的聲音,為那點聲音所激動,引起種種聯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隻聽到他輕輕地罵著野話,擦了支自來火,點上一段廢纜,跳上岸往吊腳樓那裏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間走動時,火光便從船篷空處漏進我的船中。也是同樣的情形吧,在一隻裝載棉軍服向上行駛的船上,泊到同樣的岸邊,躺在成束成捆的軍服上麵,夜既太長,水手們愛玩牌的各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亂穿了兩套棉軍服,空手上岸,借著石塊間還未融盡殘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燈光處走去。到了街上,除了從人家門罅裏露出的燈光成一條長線橫臥著,此外一無所有。在計算中以為應可見劍的小攤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門”長煙匣裝著幹癟癟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塊的片糖,以及在燈光下看守攤子把眉毛扯得極細的婦人(這些婦人無事可做時還會在燈光下做點針線的),如今什麼也沒有。既不敢冒昧闖進一個人家裏麵去,便隻好又回轉河邊船上了。但上山肘向燈光凝聚處走去,方向不會錯誤。下河時可糟了。糊糊塗塗在大石小石間走了許久,且大聲喊著。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隻船。上船時,兩腳全是泥,剛攀上船舷還不及脫鞋落艙,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夥計哥子們,脫鞋呀!”把鞋脫了還不即睡,便鑲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這樣地方溫習起來,使人對於命運感到十分驚異。我懂得那個忽然獨自跑上岸去的人,為什麼上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