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霜令蕭蕭,小學生晨起上學是腳冷手凍。散學趕回家吃早飯,一進屋門,正拉風箱燒飯的老奶奶便從灶膛裏掏一個烤紅薯扔到腳邊,紅薯在潔淨院落裏幾個蹦達彈掉了灰燼火星兒,小學生飛快拾進手裏,燙得不行,兩隻染墨水的紅紅的小手倒來倒去,唇對住熱薯吹籲不已,清曠的凍餒之氣頃刻間吹散了,沒有了。
在生計不很寬裕的農村,這時也正是家家戶戶的麥子(細糧)將盡而苞穀(粗糧)收獲的換季當口,剛下來的粗糧熬製飯食是挺香的,新出土的紅薯很適時很得體地為那粗糧的降臨幫襯著一臂之力。苞穀粥裏摻和了剁成菱角形的紅薯塊兒,黃澄澄的粥兒裹定薯塊兒,筷子夾起來抿開粥便亮出一層比紙還輕薄的紅皮兒,咬破紅皮兒便是細膩膩的黃瓤兒,粥兒粘糊燙嘴,薯塊兒之香很像那剛剛炒熟出鍋的山板栗。青瓷小碟兒裏正有幾撮綠閃閃的野菜相佐,大碗擎起,大口吸溜,食之不足驅寒而耐饑,貪嘴過量也決不傷脾胃,在農家當然是既節儉又實惠的第一流飯食了。三十幾戶的小小村莊逢個剛剛揭鍋的早炊時節,溫馨的香味在黃葉簌簌飄墜的村巷裏彌漫開來,這村莊便像秋江裏一葉小舟似地悠悠然蕩入了半癡半醉、出神入化的境界裏……這就是最後一抹秋色,最美的秋色!
鄉村逢個紅白大事,狗肉、驢肉沒資格上席麵,而紅薯是可以的。四盤子八碗裏,有那麼一碗鼓起的塗抹了紅糖的過油條子肉,溢著白汽,看著挺富態。那肉正好是一人一片,同時伸起的八雙筷子夾著顫顫的肉片之後,碗下亮出的就全是油炸紅薯塊,與那肉片是一個顏色——熱騰騰的深紅色。沒經驗的外來人乍然看去,還認為是紅燒肘子哩……刀杖丁丁,笑語嘩嘩,家家如此,年年如此,誰也不嫌棄誰,誰也不說這是吝嗇。
紅薯生長期短,貯藏期卻長遠,而且是擱置越久越甜脆。熟之於秋冬之交,貯存也怯熱怯寒,九裏天,是特意貯之於水井半中腰拐進去的地窨子裏,窨子位於封凍層與地下水水平之間,永是恒溫,主人家坐在“吱忸忸”作響的轆轤木桶裏秉燭上下,隨吃隨取,十分便當。可也得留神,千萬別讓那醺醺酒鬼坐木桶進入地窨,紅薯染著酒氣極容易潰爛,潰爛中會散發出酒鬼作嘔的難聞氣味兒。若是存放得法,紅薯直可與翌年結下的新薯接住茬口哩,仔細些的人家,長年四季都會有鮮豔碩大的紅薯待賓客,贈親朋。
國家困難時期。糧食太緊,關中許多糧站有一度索性用四斤紅薯頂替過一斤糧食。個兒大的紅薯一個就有四斤重,一天內粒米不進,隻切食這個紅薯,將就上一天兩天可以,延續上四天五天,腸胃裏就很不妙了。紅薯屬於菜、糧食間的中介品,倘是硬要晉升到主食地位,難免有煩人之時。天地造物,最講究搭配合理,運用得宜。不論豐年還是歉歲,將紅薯置於主食的輔助地位,它便注定是尤物,是上品。
我自己是土生土長的關中子弟,在我的半生閱曆中,紅薯確是烙下過一些很難抹煞的印記。後來投筆從戎,遠走他鄉,輾轉到千裏外的蘭州工作,而我的妻子仍留居故鄉。記得有一個深秋,我回家探親,一夜醒來,旭日紅窗,小女兒尚在酣睡,身邊的妻子卻不見了影蹤。我正在納悶,虛掩的門輕輕開了:妻子捏著短钁,挎著竹籃,籃底盡是拳頭、核桃大小的紅薯殘片,在小渠清水裏涮洗過了,紅豔豔的水嫩嫩的。她嫣然一笑:“霜降剛過咱隊裏的紅薯還沒出土,鄰村生產隊昨晌午出過了。我到人家地裏拾了些回來,別嫌散碎,你先嚐嚐鮮。”她知道隴上不出產紅薯,更知道我小時候就愛吃紅薯。曉起下地,野徑上的瑩瑩露珠濕透了布鞋布襪,下半截褲管也水淋淋的,小钁上沾有泥水。鬢角上沁一層細汗……
人生猶如流水,這都是漸漸遙遠的往事了。往後,妻子兒女也隨軍遷徙到蘭州,在蘭州一眨眼又是十年!
紅薯耐旱耐堿,貪暖喜光,離開關中再往北、往西,因為無霜期短,似乎就不再種植。一斤紅薯在關中三五分錢,在蘭州街上捏住一個盛過柴油的大鐵桶烤燒個半焦半黃,香味洋溢,一斤要七角八角哩。價錢夠貴了,可我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