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咿呀小木門,踱到曬坪上,聽到河邊葦叢有一支不成調的口琴。那個來河邊尋求安慰的同伴剛剛失去了父親,除了感情上的重創之外,他還麵臨經濟來源的斷絕,從此他連8分錢郵票的家信都要小心斟酌了。

悄悄坐在他邊上,我們無言盯著河麵。那時我比他小,不懂如何安慰人。秋天的河流異常清澈,似乎要壁立起來,與山區剔透的空氣融為一體。河風經葦葉淌到我們額上,濺出浪花如碎鑽般晶瑩。同伴的心情一點一點開朗起來,他眼裏螢火蟲一閃一曳。

這才知道什麼是夜涼如水,月色如洗。多少年過去,我們錯將月餅當中秋,而把明月遺棄在哪一座高樓的屋頂了?

深山砍柴或出山趕墟,農民總告訴我們:若是迷路了,隻要側耳聽到水聲,找到山溪或小河,順著水流的方向,就能找到人家。當我孤身翻山越嶺去鄰縣找同學,一二十裏路鮮有人煙。隻聽見汩汩濺濺的水聲,有時在足下,有時在肩旁,有時在澗草葳蕤的穀底。老朋友左右逢源,給我壯膽又解我途中辛苦和寂寞。

偉大的河流是偉大民族文化的發祥地。那麼小河小溪應是一方風水。我們去插隊,其實是接受河的教育。在河兩岸生養的人們展示給我們的善良、淳樸、樂天和無拘無束,正是沿襲了這一自然法則。

口噙水龍頭,我們無形中萎縮,逐漸喪失活力。因為水不僅僅是水。

很多年以後我回到河邊。老房東燒的是蜂窩煤,村民都到新掘的井挑水吃。河已不複當年“眼似秋波橫,眉如青山黛”了。枯瘦如斯,汙穢如斯,像負傷的動物苟延殘喘。

祈求河的寬恕現在會不會太遲?

鄉魂

/馮驥才

依稀的夢痕。人們總是想拭擦清記憶中從前把玩於手的那麵銅鏡,希冀能從裏麵讀回被消蝕得日漸模糊的容顏。

倘若你生長在故鄉,那份鄉情鄉戀牽腸掛肚自不必說;倘若它隻是你長輩的故土,你卻出生在異地他鄉,你對它的印象與情感都是從長輩那裏間接獲得的,這故鄉對你又是怎樣一種感覺?

數年前,我應邀與幾位作家南下訪遊古跡名城,依主人安排,途經寧波一日。車子一入寧波,大家還在嘻哈交談,我卻默然不語,臉貼車窗,使勁張望著外邊景物,急於想抓住什麼;好跟心裏的故鄉勾掛一起。此時我才發現心裏的故鄉原是空空的。我對自己產生懷疑,麵對祖父與父親的出生地,為何毫無感應?

但它原先隻是我的一個符號——籍貫嗬。

我不是“回”故鄉,而是“來”故鄉,第一次。為什麼回到故鄉,故鄉反而沒了?我渴望與故鄉擁抱和共鳴,但我不知道與故鄉的情感怎樣接通。好似一張琴閑在那兒,誰來彈響,怎麼彈響?

下車在街上走走,來往行人說的寧波話一入耳朵,意外有種親切感透人心懷,驅散了令我茫然的陌生。

我很笨,一直沒從祖父和父親那裏學會寧波話。但這特有的鄉音仿佛是經常掛在他們嘴邊的家鄉的民歌,伴隨著我的童年與少年。那時,尤其是來串門看望祖父的爺爺奶奶們,大都用這種話與祖父交談。父親平時講普通話,逢到此時便也用這種怪腔怪調加入談話,好像故意不叫我聽懂,氣得我噘起小嘴抗議。那些老爺爺老奶奶便說笑話逗我、哄我,但依然還說那種難懂的寧波話……這曾經叫我又氣又恨的話,為什麼此刻有如施魔法時的咒語,一下子把依稀往事,把不曾泯滅的舊情,把對祖父與父親那些活生生的感覺,全都召喚回來,並逼真地、如畫一般地複活了?

在天童寺,一位老法師為我們講述這座古寺非凡的經曆。他地道的寧波口音叫我如聽阿拉伯語,全然不懂,我便有機會仔細去看這位法師的儀容,竟然發現與祖父的模樣很像:布衣布襪,清瘦身子,慈眉善眼,尤其是光光的頭頂中央有個微微隆起的尖兒。北方大漢剃了光頭,見棱見角,又圓又平;寧波人歇頂後,頭頂正中央便顯露出這個尖兒來,青亮青亮,仿佛透著此地山水那種聰秀的靈氣。我虛起眼睛再感覺一下,簡直就是祖父坐在那裏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