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說巴黎的布置已比倫敦羅馬勻調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還差點事兒。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幾乎是什麼地方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最小的胡同裏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不遠。這種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經驗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設備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築,而在建築的四圍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每一個城樓,每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就看見。況且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

好學的,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因為這裏書多古物多。我不好學,也沒錢買古物。對於物質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種費錢的玩藝,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麼,可是到底可愛呀。牆上的牽牛,牆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多麼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至於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是直接由城外擔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後,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

是的,北平是個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產生的花,菜,水果,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從它裏麵說,它沒有像倫敦的那些成天冒煙的工廠;從外麵說,它緊連著園林,菜圃與農村。采菊東籬下,在這裏,確是可以悠然見南山的;大概把“南”字變個“西”或“北”,也沒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這樣一個貧寒的人,或者隻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

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

故鄉的風采

/冰心

其實最偉大的還是榕樹。它是油綠油綠的,在巨大的樹幹之外,它的繁枝,一垂到地上,就入土生要。

1911年冬天當我從波瀾壯闊的渤海邊的山東煙台,回到微波粼粼的碧綠的閩江邊的福建福州時,我曾寫過這樣的驚喜的話:“我隻知道有蔚藍的海/卻原來還有這碧綠的江/這是我的父母之鄉!”

在這山清水秀,柳綠花紅的父母之鄉的大家庭溫暖熱鬧的懷抱裏,我度過了新年、元宵、端午、中秋等絢爛節日,但是使我永遠不忘的卻是端午節。

我的曾祖父是在端午那一天逝世的,所以在我們堂屋後廳的牆上,高高地掛著曾宜父的畫像,兩旁掛著…副祖父手書的對聯是:

誰道五絲能續命

每逢佳節倍思親

雖然每年的端午節,我們四房的十幾個堂兄弟姐妹,總是互相炫示從自己的外婆家送來的紅兜肚五色線纏成的小粽子和繡花的小荷包等,但是一看到祖父在這一天卻是特別地沉默時,我們便悄悄地躲到後花園裏去縱情歡笑。

對於我,故鄉的“綠”,最使我傾倒!無論是竹子也好,榕樹也好……其實最偉大的還是榕樹。它是油綠油綠的,在巨大的樹幹之外,它的繁枝,一垂到地上,就入土生根。走到一棵大榕樹下,就像進入一片涼爽的叢林,怪不得人稱福州為榕城,而我的二堂姐的名字,也叫做“婉榕”。

福州城內還有三座山:烏石山、於山和屏山。(1936年我到意大利的羅馬時,當羅馬友人對我誇說羅馬城是建立在七座山頭時,我就笑說:在我們中國的福建省小小的圍牆內,也就有三座山。)我隻記得我去過烏石山,因為在那座山上有兩塊很平滑的大石頭,相倚而立,十分奇特,人家說這叫做“桃瓣李片”,因為它們像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在一起,這兩片奇石給我的印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