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釀酒的人家,有許多是小康的富農,把釀酒作為農家的副業;有許多是專門藉此營生的作坊,雇用著幾十個“司務”,大量地釀造黃酒,推銷到外路去——有的並且兼在城裏開酒館。
紹興老酒雖然各處都可以買到,但是要喝真的好酒還是非到紹興不可。而且紹興還得分區域:山陰的酒最好,會稽的就差一點兒。——你知道陸放翁曾經在鑒湖上做過專門喝酒吟詩的漁翁,在山陰道畔度過中世紀式的隱遁生涯這曆史的,因此你也許會想像出鑒湖的風光是如何秀媚,那滿湖煙雨,扁舟獨釣的場麵又是如何詩意,但你不會知道鑒湖的水原來還是釀酒的甘泉,你試用杯子滿滿舀起鑒湖的清水,再向杯中投進一個銅元,水向杯口憑空高漲起來了,卻不會流下半滴;用這水釀成的黃酒,特別芳香醇厚。
生為紹興人,自然多數是會喝酒的了。但像我這樣長年漂泊異鄉的是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是做酒工人雖然都很“洪量”,作坊主人卻多數守口如瓶,不進半滴。——“做酒是賣給人家喝的,做酒人家千萬不要自己喝!”你懂得了這一點理由,對於紹興人的性格,便至少可以明白一半。
酒店在紹興自然也特別多,城裏不必說,鎮上小小一條街,街頭望得見街尾的,常常在十家以上;村莊上沒有市集,一二家賣雜貨的“鄉下店”裏也帶賣酒。
那些酒店,大都非常簡陋:單開店麵,樓下設肆,樓上兼做堆棧,臥房,住宅。店堂裏有一個曲尺形的櫃台,恰好占住店堂直徑的一半地位,臨街那一麵的櫃台上,一盆盆地擺著下酒的菜,最普通的是芽豆,茴香豆,花生,豆腐幹,海螺螄或也有些魚幹,熏鵝,白雞之類,那是普通顧客絕少問津的珍羞上品。靠店堂那一麵的櫃台是空著,常隻有一塊油膩烏黑的揩台布,靜靜地躺在上麵,這兒預備給一些匆忙的顧客,站著喝上一碗——不是杯——喝完就走;櫃台塒麵的條凳板桌,那是預備給比較閑適的人坐的;至於店堂後半間“青龍牌”背後那些黑黝黝的座位,卻要算是上好的雅座,顧客多有些斯文一脈,是雜貨店裏的“大夥先生”(紹興人呼“經理”為“大夥”)之類了。曲尺以內,那是店夥計們的區域,小夥計常站在曲尺的角上招待客人,當著冬天,便時常跑到“青龍牌”旁邊的爐子上去雙手捧著洋鐵片製成的酒筒,利用它當做火爐;“人夥”兼“東家”的,除了來往接待客人以外,還得到賬桌上管理賬務。這些酒店的狹窄陰暗,以受油膩膩的櫃台桌凳,要是跑慣了上海的味雅、冠生園的先生們,一看見就會愁冒深鎖,急流勇退地逃了出來的;但跑到那兒去的顧客,卻決不對它嫌棄——不,豈但嫌棄呢,那簡直是他們小小的樂園!
以上所說的不過是鄉鎮各處最普通的酒店,在繁華的城內大街,情形自然也就大不相同。那裏除了偏街僻巷的小酒店以外,一般的酒樓酒館大都整潔可觀。底下一層,顧客比較雜亂,樓上雅座,卻多是一些差不多的所謂“上等人”。雅座的布置很漂亮,四壁有字畫屏對,有玻璃框子的印刷的洋畫;若是在秋天,茶幾上還擺上幾盆菊花或佛手,顯得幾分風雅。但這些“上等”的酒樓中間,我們還可以把它們分為兩種:一種酒肴都特別精致,不甚注意環境的華美;另一種似乎在新近二三年裏麵才流行,酒和菜都不大講究,可是地方布置很好,還備著花布屏風,可以把座位彼此隔分開來,此地應該特別提明一筆的,就是這種酒店都用著摩登的女招待。到前一和酒店裏去的自然是為了口腹享用,後一種的顧客,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定這些喝酒的都是“名士”,那麼就得替他們在“名士”上麵,加上“風流”二字的形容了。
至於說,喝酒是一種怎樣的情趣呢?那在我似的不喝酒的人,是無從懸猜的。紹興酒的味道,有點兒甜,有點兒酸,似乎又有點兒澀:我無法用適當的詞句來作貼切的形容,籠統地說一句,實在不很好吃,喝醉了更其難受。這自然隻是我似的人的直覺。但假如我們說酒的滋味全在於一點興奮的刺激,或者麻痹的陶醉,那我想大概不會錯得很遠。
都市人的喝酒仿佛多數是帶點兒歇斯底裏性的。要享樂,要刺激,喝酒,喝了可以使你興奮;失戀了,失意了,喝酒,喝了暢快地狂笑一陣,痛哭一場,然後昏然睡去,暫時間萬慮皆空。紹興人喝酒雖也有下意識地希圖自我陶醉的,但多數人喝酒的意義卻不是這樣。紹興人的性情最拘謹,他們明白酗酒足以傷身誤事,經常少喝點卻有彈子身體的健康。關於這,有麗句歌謠似的俗語,叫做“老酒糯米做,吃得變NioNio”。——NioNio是譯音,因為我寫不出那兩個字;意思是肥豬,喝了酒可以變得肥豬那麼壯。——NioNio主義”者喝酒跟吃飯差不多,每飯必進,有一定的分量,喝了也依然可以照常工作,無礙於事。
酒在紹興是補品,也懸應酬親友最普通的交際品。宴會聚餐固然有酒,親戚朋友在街上邂逅了,寒暄過後也總是這一句:“我們酒店裏去吃一碗(他們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說:“我們去‘雅雅’來!”——“雅雅”來,話說得這麼雅致,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像了。無論你怎樣的莽漢,除非是工作疲倦了,忙裏偷閑地在櫃台上站著匆匆喝完一碗,返身便走的勞動者,一上酒店,就會斯文起來;因為喝酒不能大口大口地牛飲,隻有低斟淺酌的吃法才合適。你看他們慢慢吃著,慢慢談著,談話越多,酒興越好,這一喝也許會直到落日昏黃,才告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