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蒼老的樹正手搭涼棚等著我,或許它知道什麼是該去等的,什麼人總有等回來的那一天,不管他遊走了多遠。

此時,家已荒涼。幾尺高的蒿草和另外一些不知名的草在院中汪洋恣肆地長著。它們知道這個家在村莊已經消失了,於是它們開始占據,逼退溫馨,肢解家的概念,直至支離破碎。在大門梁間的燕窩已經坍塌,破敗的輪廓在破敗的屋簷下更顯黯淡,我不知道家在村莊消失的那一年夏天,燕子飛來時的心裏感受。它們可能伏在屋簷下長哭不已,樣子就像我爬在父親的墳頭,它們悲傷的不僅是喪失了家——生命中的一個驛站,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次永別。

人生的好多路是可以重複地走的,即便有的路斷了,你卻可另辟蹊徑,雖然有時可能走些彎路,但也能走過去,最後到達目的地。隻有這一條是沒有歸程的,你隻能向前走,那是一個未知的世界,陰森,昏暗,大的無邊無際卻沒有一絲的聲音。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在他的坦然當中還是尋找到了不易覺察的恐慌。人之所以怕死,是因為你對另一個世界不可知,人之所以不願死,是因為別人都還活著。

史鐵生說,死應該是人生的一個節日。這話隻配給活蹦亂跳的人說說的。

我知道,燕子肯定是傷心的。它不像人能夠做得絕情絕意。它們肯定會記起母親的那隻拐杖,如果在那個夏天它們又找到了另一戶人家,我想它們絕不是喜新厭舊,它們害怕睹物思人,而以後在它們眼中出現的所有的別人家的拐杖,都會勾起它們痛苦的回憶。

村莊的周圍全是白楊林。人從家門一出來,就深陷在林中了。有一年夏天,楊樹長得正茂,我和六娃蛋、四西蛄、二黑小一塊去捉迷藏,六娃蛋縱身一躍,就沒入在白楊林的深處了。四西蛄說別急,他三躥兩躥地躥到樹梢上,靜瞧一片白楊林的動靜,他說哪兒有鳥撲棱棱地驚起,六娃蛋就藏在哪兒了。多少年之後,我多少比別人更聰明或者說狡猾一點兒,就是從四西蛄這看似平常的哲學中汲取了一些東西。四西蛄從樹上下來,領著我和二黑小開始往前找尋,我們每前進一步,就熄滅一地的蟲鳴。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就意味著我們製造了很大的聲音,藏的人知道我們找到哪兒了,於是他就往別處躲。那一次,我們一直找到晚上,也沒有找到六娃蛋。實際上他早已回了家,白楊林中早就沒有了他的影子。

門口的樹是父親種下的。父親種下它的時候沒有料到它會如此茁壯地生長,正如他無法預料家的最終破碎一樣。人無法去左右別的東西的命運,也無法去把握自己盼命運。樹在種下之後,就開始生長了,它一心一意地想著長,不去考慮別的事情,於是長得很專注。有一年秋天,父親割地回來,找不到了一把鐮刀,他找遍了地裏和家裏的每個角落,甚至他還在一個田鼠的洞穴端詳了一眼,就是找不到鐮刀的影子。後來,他無意中在門口的樹上找到了那把鐮刀,也不知是誰信手釘在樹身上的,那麼長時間,樹沒有吭一聲,也沒有埋怨過誰。父親把鐮刀從它的軀幹上拔下來的時候,父親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樹就是樹,很多年之後,樹伸出的枝嗬護住了家的一角,它伸展的姿勢,完全是蔭庇家的,可能它從來都沒有想到去怨恨誰,也沒想著去報複誰。

父親是曉得這棵樹的用處的,父親把自家的那匹牲口拴在這棵樹上。父親放心地把馬交給樹去看管,更多的時候,父親把韁繩往樹跟前一丟,馬就站在樹前不動了。樹拽住了馬的什麼地方,人是看不見的。馬站累的時候,就躺在樹陰裏;馬癢癢的時候,就在樹身上蹭蹭。似乎馬和樹的溝通更容易,不像人一邊奴役著牲口,一邊還要牲口服服帖帖,於是牲口就更容易和淡泊的朋友在一起。

後來,父親最厚愛的一匹馬跑了,即便是家這棵最大的樹也沒有拴得住它。它跑得很遠,它的目標是城市,於是跑過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後來它跑累了,在平原的一座縣城停了下來,它發現所有的奔波都是從原點奔向原點,隻不過是繞的彎的大小不同。弄清了這一點之後,就開始娶妻生子,並在一所中學拿起了教鞭。從父親的眼中逃跑的馬就是我。

父親和馬相處了一輩子。在白楊林深處的父親,一天到晚地牽著他的馬。馬和父親一起行走,不知是父親牽著馬,還是馬牽著父親,總之冥冥之中父親要牽住生活中的一些東西,或者他被生活中的一些東西所牽住。是什麼東西,父親看不清楚,在生活中的人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