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的那一年,我立在南山梁上,想著人生黯淡無光的前景,望著淹沒在白楊林深處的村莊,萬念俱灰,我不知道人生的下一步怎麼走。以前,我想的全是走到哪兒好,現在想的是能走到哪兒呢?這時候,我看到了暮色蒼茫中牽著馬歸來的父親,父親的一生足夠平淡,並沒有實現什麼雄偉的抱負,除了伺候土地,就是伺候他的牲口,可是父親從來沒有為生活唉聲歎氣或愁眉不展過。所以人生的許多憂愁都是自生的,那全是因為在人世中存在的時間太長。我們難以想像,一條朝生暮死的蟲子,在短暫的一生當中,還能有多少時間去供它揮霍著去憂愁和煩惱。於是,我就很快地醒悟了過來。我必須像門前的那棵樹,像村莊的所有白楊林一樣,指向天空,樸素地生長。可能樹很早就想清楚了生的問題,它不像人那樣活得繁雜而瑣碎,它很少去抱怨什麼,如果早知厲害,它就盡可能地把根向深處紮,它覺得除此之外的任何做法都是無意義的。

父親對我的學業很少發表什麼評論。他的態度讓人窒息、沉悶而又自由,似乎這和他的收成沒有任何關係。於是學業純粹成了我個人的事,父親就像信手在地裏撒下了一把種子,然後就不再管了,他可能也知道田野有很硬的風,還有專咬嫩莖的螻蛄,但他很放心,他知道一種東西,越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它,越不容易成活。

村莊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一片白楊林的呢?有一年春天我問到了父親這個問題,父親突然顯得局促不安,可能這個問題太過玄奧神秘,類似於對人的根本的探究。這片樹林為誰而生,終將為什麼而滅。父親答非所問,長得好的都成了蓋房用的椽檁了。父親還順手指了一下梁頂,一個指甲蓋大的蜘蛛正在房梁間打著秋千。父親說話時很少搭言的母親今天開了口,她一邊往灶膛裏填火一邊說,長得不好的,就成了這個。她揚了揚手中的燒火棍。父母的話讓我想了好多年。甚至我現在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以燒火棍的形式尷尬地存在著。其實樹在生長的時候,並沒有注意自己最終將成為什麼材料,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著。不料一到了人的眼裏,就立刻被劃分了等級。所以,人世間的許多等級都是人為製造的,人也因此而看走眼了許多東西。

白楊林和村莊的所有生命都融洽地相處在一起,它會記住村莊的許多事,半夜的一聲驢叫,一窩老鼠遷徙的聲音,村人的一陣咳嗽或者是留在野地裏的一聲喘息,都在樹林裏藏著,在樹的年輪裏記著。有一天,你突然聽到的一句熟悉的咳嗽,那就是你昨天丟失在樹林裏的一句,沒有人會把它撿了去。所以人留給昨天的許多東西,都未曾丟掉,它就在一棵樹的背後,在一片初春的草地上,在被割過的一塊地裏,在一間屋子的屋簷下,它並沒有遠去,它一直在你的記憶中跑著,從昨天跑到今天,而且它還要一直跑下去,直到你人生的盡頭。

越是你想逃避或忘掉的,它就追得你越緊。

人太注意去關注自己了,從而就忽略了一些細微的東西。比如一棵樹的聲音,一隻螞蟻的走動,或者一片泥土的背後。

其實,樹的聲音裏潛藏著人的聲音。

螞蟻走動的是比人更文明的路。

泥土的背後埋藏著人痛苦的影子。

而這些,人是不知道的,而且最終也無法知道。

愛爾克的燈光

/巴金

我望著遠遠的在窗前發亮的燈,我麵前橫著一片大海,燈光在呼喚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刻飛到那邊去。

傍晚,我靠著逐漸黯淡的最後的陽光的指引,走過18年前的故居。這條街、這個建築物開始在我的眼前隱藏起來,像在躲避一個久別的舊友。但是它們的改變了的麵貌於我還是十分親切。我認識它們,就像認識我自己。還是那樣寬的街,寬的房屋。巍峨的門牆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獅子,那一對常常做我們坐騎的背脊光滑的雄獅也不知逃進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門開著,照壁上“長宜子孫”四個字卻是原樣地嵌在那裏,似乎連顏色也不曾被風雨剝蝕。我望著那同樣的照壁,我被一種奇異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這裏看出過去的19個年頭,不,我仿佛要在這裏尋找19年以前的遙遠的舊夢。

守門的衛兵用懷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會認識18年前的年輕人。他卻用眼光驅逐一個人的許多親密的回憶。

黑暗來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於是大門內亮起了燈光。

燈光藩不曾照亮什麼,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隻得失望地走了。我向著來時的路回去。已經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轉頭,再看那個建築物。依舊是陰暗中一線微光。我好像看見一個盛滿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痛苦地在心裏叫起來。在這條被夜幕覆蓋著的近代城市的靜寂的街中,我仿佛看見了哈立希島上的燈光。那應該是姐姐愛爾克點的燈吧。她用這燈光來給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每夜每夜燈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個出遠門的兄弟回來。最後她帶著失望進入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