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黑伯特·馬內夏
雷德魯夫耳邊響起一陣刺耳的刹車聲,他看到司機的臉由於惱怒而變得扭曲。他踉踉蹌蹌地一連兩步跨上了人行道。
“您沒受傷吧?”他感到有人扶住他的胳膊,他極力掙脫了那人的攙扶。“沒有,沒有,沒事。謝謝!”當他發現眼前的這位老人正從上到下打量著他時,他若無其事地說著。
他感到膝蓋一陣發軟,幾乎全身不適。他要是被車撞倒,躺在街上,馬上就會有一群愛湊熱鬧的人圍觀,然後警察趕來,那樣,情況就糟了。他現在不能倒下,隻能繼續往前走,悄悄地溜進亮堂的大馬路上的人流中去。他心髒的跳動漸漸地又緩和下來。三個月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城裏,第一次置身於這麼多人中間。他不能永遠躲著,他必須擺脫一切,走出來,重新開始生活。他還得找到一條船,而且要盡可能在冬天來臨之前找到。他的手輕輕地伸到西裝上衣的左胸位置上,他摸到了放在衣服內口袋裏的護照。這本護照偽造得很高明,他為這本護照確實花了一大筆錢。
街上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極緩慢地向前移動著,構成一條長鏈。人們從他身邊走過,或向他迎麵走來。他細心觀察,他們並沒有注意他。他感到,無數麵孔像暴雨一樣防不勝防,一張張蒼白的麵孔在五彩廣告燈的不停變幻中呈現出五顏六色。雷德魯夫盡力使自己的步伐同這許許多多人的步調一致,隨著人流向前走。各種聲音,斷斷續續的對話在他耳邊回響,也有人在大聲地笑。刹那間,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女人的臉上,她張著嘴,塗著口紅的嘴巴看上去像是塗上了一道黑圈。汽車現在開動起來了,馬達聲嗡嗡作響。一輛有軌電車轟隆隆地駛過。人群,到處是人群,潮水般的人頭和麵孔,說話聲和成百成千的腳步聲。雷德魯夫無意中用手摸了一下衣領,他發覺脖子上由於出汗而又濕又冷。
我到底怕什麼呢?該死的幻覺,這麼多人,誰會認出我來呢?他想。可是他卻強烈地感覺到,他無法躲在這人群中間,像一個在水麵浮蕩的軟木塞,不斷地被碰撞,被水波推動向前。他突然感到一陣寒意。這不過是該死的幻覺罷了,他再一次自我安慰著。三個月以前完全是另一種樣子,那時在每個廣告柱上都貼著紅紙,紙上用粗體黑字寫著他的名字:耶斯·雷德魯夫。好在早先貼出來的照片現在已模糊不清了。他的名字當時以粗體字出現在各報紙的大標題上,漸漸地越寫越小,後來在名字後麵加上了問號,移到報紙的最後幾欄,不久前幾乎完全消失了。
現在雷德魯夫拐進一條橫街,人潮變成了涓涓細流,他又拐了幾個彎,隻能見到一些零零落落的人。這地方要暗得多。他鬆開領帶,打開衣領。從港口那邊吹來略帶鹹味的海風,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在他眼前橫射過一條粗大的光束,照到馬路上,有人從一家小酒館裏走了出來,隨身散發著一陣啤酒味、煙味和食品的氣味。雷德魯夫走了進去。這間裝飾得跟咖啡廳似的水兵小酒店幾乎沒什麼人光顧,隻有幾個水兵圍坐在一起,還有幾位打扮得很耀眼的女招待坐在他們中間。小桌上點著小台燈,燈上配有紅色的燈罩。室內角落裏放著一架自動音樂播放機,正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櫃頭後麵靠著一個赤膊的胖家夥,他隻是漫不經心地抬起頭隨便看了看。
“兩杯白蘭地。”雷德魯夫吩咐著服務員。他發現他的帽子還拿在手裏,於是便把它放在身後的一張空椅子上。他點燃了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幾口之後就感到已有些昏昏沉沉了。這兒很暖和,他便把腿腳盡量伸展開。擴音器已經在放另一首曲子。在聲嘶力竭卻又拖得很長的吉他聲裏,他聽到鄰座低聲的談話和一陣尖利的笑聲。坐在這兒倒是挺舒服的。
櫃頭後麵的胖子現在把頭轉向門口。門外有人用力地關上車門,緊接著有兩個男人跨進酒館,其中一個身材矮壯,他站到屋子中央,另一個穿長皮大衣的則朝雷德魯夫的鄰桌走去。這兩個人都沒摘下帽子。雷德魯夫偷偷斜看過去,不禁大吃一驚。他看到那個高個子朝桌麵俯身下去,手裏握著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音樂聲停了。“他想幹嗎?”他聽到鄰桌的黑人在說話。“他想幹嗎?”他看到黑人的厚嘴唇又在啟動。一位姑娘從手袋裏翻尋出一張彩色卡片。“他到底想幹嗎?”黑人執拗地重複著。那個高個男人已走到另一張桌子去了。雷德魯夫用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桌沿,他看到,他的指甲都變色了。煙霧彌漫的屋子似乎在輕輕地晃動,他覺得,仿佛要在這傾斜的地麵上和桌椅一起慢慢地向另一邊滑去。高個子結束了他的巡視,向他的夥伴走去,那人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一直站在屋子中央。雷德魯夫看到他正跟那個高個子說些什麼,他什麼也聽不見。然後那人徑直朝他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