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陳染的作品似乎是我們的文學中的一個變數,它們使我始而驚奇,繼而愉悅,再後半信半疑,半是擊節,半是陌生,半是讚賞,半是迷惑,乃嗟然歎曰:
陳染,你是誰?我怎麼不認識你?我怎麼愛讀你的作品而又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雄辯的,常有理的王某,在你的小說麵前,被打發到哪裏去了?
單是她的小說的題目就夠讓人琢磨一陣子的。《潛性逸事》,《站在無人的風口》,《另一隻耳朵的敲擊聲》,《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禿頭女走不出來的九月》,《凡牆都是門》。這一批題名使你悸然心動:她的筆下顯然有另一個世界,然而不是在中國大行其時的“魔幻現實主義”,不是“尋根”,也不是“後現代”或者“新”什麼什麼。因為她的作品,那是“潛性”的,是要靠“另一隻耳朵”來諦聽的“敲擊”,是“巫”與“夢”的領地,是“走不出來”的時間段,是亦牆亦門的無牆無門的吊詭。而多年來,我們已經沒有那另一隻耳朵,沒有夢,逃避巫,隻知道牆就是牆,門就是門,再說,顯性的麻煩已經夠我們受的了,又哪兒來的潛性的觸覺?
是的,她的小說詭秘,調皮,神經,古怪;似乎還不無中國式的飄逸空靈與西洋式的強烈和荒謬。她我行我素,神啦巴唧,幹脆利落,颯爽英姿,信口開河,而又不事鋪張,她有自己的感覺和製動操縱裝置,行於當行,止於所止。她同時女性得坦誠得讓你心跳。她有自己獨特的語言獨特的方式。她的造句與句子後麵的意象也是與眾不同的:
……看著一條白影像閃電一樣立刻朝著與我相悖的方向飄然而去。……那白影隻是一件乳白色的上衣在奔跑……它自己劃動著衣袖,掮撐著肩膀,鼓蕩著胸背,向前院高台階那間老女人的房間劃動。門縫自動閃開,那乳白色的長衣順順當當溜進去。(《潛性逸事》)
我堅信,梵高的那隻獨自活著的諦聽世界的耳朵正在尾隨於我,攥在我的手中。他的另一隻耳朵肯定也在追求這隻活著的耳朵。我隻願意把我和我手中的這隻耳朵葬在這個親愛的兄弟般的與我骨肉相關、唇齒相依的花園裏……我願意永遠做這一隻耳朵的永遠的遺孀。(《另一隻耳朵的敲擊聲》)
在她的記憶中,她的家回廊長長闊闊,玫瑰色的燈光從一個隱蔽凹陷處幽暗地傳遞過來,如一束燦然的女人目光。她滑著雪,走過一片記憶的青草地,前麵卻是另一片青草地……她不識路……四頋茫然,驚恐無措。(《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
想想自己每夭的大好時光都泡在看不見摸不著無形無質的哲學思索書,整個人就像一根泡菜,散發著文化的醇香,卻失去了原有生命的新鮮,這是多麼可笑……(《凡牆都是門》)
這樣的例子俯拾即是,琳琅滿目。還有她的小說人物的姓名,黛二,伊墜人,水水,雨若,夢一,墨非……這都是一些什麼名字呀?椐說有一種理論認為理論的精捷在幹給宇宙萬物命名。還有她的稀奇的比喻和暗喻,滿藍是匪處所思!這就是獨一無二的陳染!她芴自己的感覺,自己的語彙,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符號!她沒有脫離凡俗(這從她的許多冷幽默和俏皮中可以明確地看出,她是我們的同時代人,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生活在我們之中)卻又特立獨行,說起話來針針見血,挺狠,滿不論(讀吝)。她有一個又清冷,又孤僻,又多情,又高蹈’又細膩,又敏銳,又無奈,又脆弱,又執著,又俏麗,又隨意,又自信自足,又並非不準備妥協,堪稱是活靈活現的呼風喚雨,撖豆成兵的世界。這個世界裏有著對於愛情(並非限於男女之間)的渴望,有著對於愛情的懷疑;有著對於女性的軟弱和被動的嗟歎,又有對於男人的自命不凡與裝腔作勢的嘲笑;有對於中國對於?城的氛圍的點染,有對於澳洲對於莢國的異域感受;有母親與女兒的糾錄^這種糾纏似乎已經被試予了某種象征的意味;又有精神的落差帶來的各種悲喜劇。她嘲弄卻不流於放肆,自憐卻不流於自戀,深沉卻不流於做作,尖刻卻不流於毒火攻心。她的作品裏也有一種精神的清高和優越感,但她遠遠不是那樣性急地自我膨脹和用貶低庸眾的辦法來拔份兒,她決不怕人家看不出她的了不起,她並不為自己的擴張和大獲全勝而辛辛苦苦。她隻是生活在自己的未必廣闊,然而確是深邃,很有自己的況味與苦惱的說大就大說小就很小的天地之中罷了。這樣她的清高就更具自然和自由本色,更不需―出什麼式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