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梵竊竊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身邊的年輕人大多與他們一樣,渾身缺乏應有的莊重與同仇敵愾之情,一派瀨懶散散綿軟無力的和平年代的休閑景觀。這是多麼的不應該啊!
他又望及遠處,隻有幾位戴眼鏡的中老年人昂首挺胸,眼中溢著憤恨的水花。
林子梵收回目光,慚愧自己怎麼沒有生出強烈的民族仇恨。他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過日本鬼子殘殺中國人的情景,但他看過《南京大屠殺》電影、他記得絕時自己義憤填膺地衝出電影院大門時,正好遇見一小列舉貲小旗子的日本觀光旅遊團,滿嘴“以媽斯以媽斯”地從他麵前走過扃當對衝動得真想上去衝著隊伍中個頭最壯的那個日本男人揍上狠命的一拳。
這會兒,他不知是自己有77題,還是冼星海的藝術形式有問題,他沒有那種情緒。林子梵覺得自己一向是很容易被點燃的。
於是,他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吉拉爾德”艾科諾莫斯的畫布上。他發現畫家的風格與剛才半遮半掩、含蓄憂鬱的《梁祝》迥然相異。隻見他豪放地把大朵大朵的顏色甩在畫布上,不是塗抹,而是真正地甩,色彩在聲音中全都“活”了,一點點一片片“活”到畫布上去,植物一樣旺旺地勃勃地生長。
那麼高級的冷底色上邊,忽然就綻開了暖暖的暗紅色花。
林子梵一邊望著吉拉爾德!艾科諾莫斯大動作地揮墨潑色,一邊傾聽著《黃河大合唱》裏邊的歌詞。
“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
“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二百裏。”
“我問你,在家裏,種地還是做生意?”
拿鋤頭,種田地,種的高粱和小米為什麼,到這裏,河邊流浪多苦淒。
張老三,莫傷悲,我的命運不如你。”
為什麼,王老七,你的家鄉在哪裏?”
“這麼說,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仇和恨,在心裏,奔騰好比黃河水”為國家,當兵去,太行山上打遊擊,從今後,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
這時,維伊笑了起來,那笑聲含有一種現代金屬的清脆與性質。
林子梵側過頭來看她,發現她笑得嘴角的輪廓都走了形,歪向一邊,翹翹的咯帶嘲諷,胸口處一跳一跳的,是那種難以抑製的感到好笑的笑。
這一笑,便把林子梵與她的年齡差給笑了出來。畢竟,維伊比林子梵要小上四五歲呢,一點“民族仇恨”也沒有了。這飛速發展的時節,四五歲簡直就構成一代人。
但是,林子梵沒有感到不可思議,更沒有像他父母、祖父母們那樣,在今天仍然憤怒地抵製日貨,並視他居然買日本的電視機、錄像機為狼心狗肺。
你讓他們怎麼辦呢,他們從小長大見到的日本人一個賽一個彬彬有禮,日本造的汽車全世界瘋跑。他們所親眼目睹的那是一個高度物質文明的禮儀之邦。雖然在曆史教科書裏、在考試卷中,他們也曾一遍遍回答日本侵略中國的時間、經過和罪行,一問一答之中,他們寧靜如平水。那隻是組成他們知識的一部分,而不是組成他們現實情感的一部分。
林子梵本人是個記仇的人,即使是從書本裏得來的記憶,也足以讓他記仇。但他決不因此就拒絕日本貨。他認為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而且,他也決不把這種書本裏來的仇恨,強加給自己的同齡人或者比自己更為年輕的人。
比如這會兒,他完全陶醉在維伊的笑聲中那胸脯一跳一跳的閃爍上邊去,她結實整齊的牙齒晶登副透,把她的整個臉孔都映照得極為燦爛。
汽車後座時代
一個盛陽耗盡的英雄與膜拜時代真的偃旗息鼓了^城夜晚的街頭搖晃著和平休閑甚至慵慵懶懶的人影,到處霓虹閃爍,濃妝豔抹,歌舞升平。這個城市在昔日斷壁殘垣的廢墟之上,搖搖晃晃艱難地站立起來,完全變成了一個新的模樣,它的身上散發著一股特殊的多重性的黴腐與鮮嫩的混合氣味。
如果你是一位出色的鑒別家,你就會拂開?城上空浮動彌漫的虛華頹廢氣息,剝掉覆蓋在它身體表層那股銅臭與冷漠的外衣,看到它內層深處的一個真正良性的雛形狀態和秩序正在蹣珊起步。
一個多麼巨大而複雜的嬰兒!
林子梵和維伊攜著手走出大廈劇場的時候,大堂裏的高掛的壁鍾時針正好指向10點10分。林子梵望了時鍾一眼,就牽著維伊融進了這樣一個城市中。
林子梵對於10點10分這個時間,擁有一絲莫名的好感。他每天在街上亂走或者晚間在電視上,時常看到一個奇妙的現象,世界上不管是什麼牌子的鍾表,在廣告中表針大都指向10點1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