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和陽光有過約定的,這個我知道。記得幾歲的時候,在楊村的土泥台子上上課,老師梅愛一趟一趟往教室外麵跑,廢棄的磨盤上插了一根小木棍兒,又畫了很多小道道兒。木棍兒的影子走了幾個格子該上課了,又走了幾個格子該放學了,老師梅總是汪著兩個好看的小酒窩,微笑著說時間到了。去年見過老師梅,時間爬滿了她的頭發,雪白,雪白,依舊微笑的臉上依稀泛著當年的模樣。我想說呢,時間都打著盹兒呢,您是不是也該偷一個懶兒,好讓歲月的皺紋慢一些,再慢一些爬上額頭。可嘴唇囁嚅著,依舊靦腆地像小時候,做錯了事,不敢張口,喊一聲老師,臉就憋得通紅。也許老師梅注意到了,是啊,凡是住在村子裏的人,不管是前村後村,還是東村西村,一拃遠的距離,誰還不知道時間打盹兒的消息?
風這家夥總是在冬天停不住腳步,在雪地上打了個滑,依舊呼呼地鑽進村子。沒有時間就等於沒有了阻攔,光禿禿的樹們也無可奈何。原本那些樹是不怕風的,時間醒著,就匆匆上路,該發芽的發芽,該吐綠的吐綠,該把花和果實掛滿一樹的時候,風不過是個陪襯,左一搖,右一晃,像飄蕩在一幅畫裏,叫人直想親近。或許時間看守著風之門,一打盹兒,一股風就悄悄地鑽了出來,越過山川,越過高原,向著無阻無攔的平原大地奔來。村子呢?隻是一個觀眾吧,看著風舞蹈,遠了,近了,哭了,笑了,牽動著每一根神經。這時候,我想喊醒時間,你看呐,誰家的雞,誰家的狗,誰家的小孩出來尿尿的時候,都凍得瑟瑟發抖。可又不忍心,一年了,時間忙完了村裏又忙村外,把樹又長了一圈兒,把莊稼又收了一茬,把村裏的小夥兒啊姑娘啊,又增加了一歲,他們喊著吵著鬧著,說要去哪村的誰家去相親呢。
時間打了一個盹兒,發生了多少事情,時間並不一定知道。可村子裏的人明白得很,“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冬天是真真切切地來了。
雲比往日更淡了,更遠了;水比往日更清了,更緩了,說不定哪天就結上一層厚厚的冰,讓你再也看不見魚兒追逐時間的樣子;水草也進入了夢鄉,繼續下一個飄啊搖的夢境。可時間打盹兒的時候,人沒停止想念。村子裏那麼多的人甩下了村子裏的時間,跑到他鄉的時間裏混飯吃。風緊了,天涼了,是不是添了衣裳?冬來了,年近了,是不是盤算著哪天返回家鄉?這些,時間都知道,但住在村子裏的時間不管。他鄉地多大,他鄉天多高,全由他鄉的時間掌控著,該走的走,該來的來,時間擋不住誰的步伐。
穿著花棉褲,住在破廟裏的暈三起了一個大早,趁著還沒開始犯暈,一路唱著小調兒趕往李婆婆家。李婆婆說了,管它天冷大風刮,過年了,宰了一隻小肥羊,今天熬了一鍋紅油辣子羊肉湯,喝上一個暖暖的冬天。
哪村的小子挨村派炮仗,嬸子大娘喊得那叫一個親,爆竹放得那叫一個響。時間呢?這時候也差不多緩過了勁兒,被咚咚的鞭炮聲撓得直癢癢。算了吧,該睡的時候睡,該醒的時候要醒呢,可別錯過了一年一度的好光景。打工的人都回了,他鄉的時間再殷勤也挽留不住回家的腳步。要不信,大年初一的村子裏一抬頭,準能看見打扮得跟電視裏的小夥兒姑娘們一樣的鄉下年輕人,舌頭一打卷兒,說話還飄著一股京味兒,煞煞樂死個人兒。
時間偷偷在老井旁的梅枝上醒了。
時間偷偷在小河灘上的野草嫩芽上醒了。
時間偷偷打了一個盹兒,在村子裏親切的祝福聲中蘇醒了。醒來的時間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村子那麼小,但有的是時間呢,可以耕,可以種,可以遺忘那麼多憂傷,也可以迎來那麼多喜悅。
時間偷偷打了一個盹兒,村子又多了一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