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總有一些日子叫空曠(1 / 2)

剛開始,秋天是喧鬧的,金黃的玉米、潔白的棉絮、碩大的地瓜,以各種色彩和形狀裝點著秋天的田野。每個人都很忙。這忙是等來的,也是盼來的,穿越春的驚蟄,穿越夏的滂沱,忙手忙腳地把收成歸攏起來,掛在山牆上,圈進圍囤裏,靜靜等待冬雪的降臨。

我也很忙,無論秕癟還是充盈,都會是我的期待。這種心情莊稼知道,每次站在田埂子上總希望拔節的聲音再清晰一些,再響亮一些。光有愛是徒勞的,即便一日三焚香也不能感動上蒼。所以,我把土雜肥運了出來。它們是秸稈和人畜糞便的混合物,曾經作為糧食被消化,然後積蓄著最後的熱能重返回田地,刺激著莊稼的每一根神經。我還澆過水,土地很饑渴,像人大熱天從腳手架上下來,身體需要一些清涼的補充。我喜歡聽土地喝水的聲音,嗞嗞,嗞嗞,大概像醉鬼三爺抱了一瓶子老白幹,從蒜地裏順手揪下一根蒜薹,順勢把自己灌醉在地頭的麥秸垛旁,流著哈喇子做夢。

秋風不用預約,從西北吹來,幹枯的草莖和金黃的葉子被趕來趕去,有的刮進了一片窪地,糾纏在一起,再不能飛翔;有的直刺著衝進小河裏,晃晃悠悠去了遠方。遠方是哪裏?沒人知道。到後來,秋風又鑽進了我的脖頸子、褲腿和袖口,最後彙合在一起,告訴我秋真的來了,是深秋。

深秋的鄉村幾乎無景可看。天更高了,沒邊沒沿;雲更淡了,嫋如青煙;葉子都落了,在風裏打著回旋,與另一片葉子互訴著遺憾。我該站在哪裏呢?糧食都靜靜地停泊在院子裏或封進了圍囤。燕子們走了,剩下一個空空的巢窠掛在屋簷下,一隻壁虎慌忙爬了進去,仿佛尋找到了一種溫暖。院子裏的樹也落盡了葉子,直挺挺地高出了房簷許多。麻雀是不走的,嘰嘰喳喳地聒噪著,商量著從誰家竊一些可以越冬的糧食。

門被風一吹就開,灌進來些風,也放出去我的腳步。是啊,沒有什麼季節比現在更讓人輕鬆。不用忙著播種、澆灌和收獲,力氣都出走了,人如空殼般就這樣飄著蕩著,來到了莊稼地。甜霜苦霜也不知下了幾回,草們也落敗了,或者叫沉睡,近處遠處,隻剩下一片空曠的原野。

按說,收獲了應該滿滿的都是喜悅,可糧食不能陪人說話,也不能唱俚俗的酸曲。除了糧食大約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吧?我這樣想著,卻尋不到答案。身子輕飄飄,步子輕飄飄,連同能聽能看也能勾三股四弦五的頭顱,也跟著化成了虛無。風霜都來了,所有深秋的表征已顯露無遺,還有誰會走出來,在這空曠的田野裏打聽什麼消息呢?

秋霧散開了些,有人趕著羊從窪地裏上來。羊們大都沒有低下頭——草已經枯萎了,機械或自如地走著,茫然的目光投向歲月的深處。有拾糞的,應該是個老漢,佝僂著腰,盡管一切事物都已無處躲藏,他的腰還是躬了下來。是為了讓糞箕子老老實實地掛在肩上,也為了不錯過他要尋覓的東西。我不知道自己的老年會是什麼樣子,但村子裏總有很多人成了老漢的模樣。踏著秋風,撩開晨霧,把風霜踩在腳下,追尋著別人的,或自己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