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時光該是在高高的圍囤裏度過的吧。模糊記憶中,母親將我放在裏麵,去操持家務。糧食認識我,我不認識糧食,一次次在糧食的波濤中站穩腳跟,又一次次被摔倒在數不清的糧食裏,鼻孔裏,嘴巴裏,到處都是糧食的氣息。哭累了喊累了的我在糧食裏沉沉睡去,醒來時卻發現已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
在鄉下,你可以不認識一個走南闖北的小販,但絕對不能忽略一圍老囤的存在。母親的血汗,父親的血汗,祖先的血汗,被簡化成一種實實在在的形狀,缺了,滿了,哭了,笑了,哪一天不和老囤息息相關?或許,長大的你終於走出泥土的牽絆,再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在泥土裏刨食,你的信息是現代化的,你的衣著是最時尚的,甚至連你的居室裏都找不到任何一粒糧食,你會不會以為,人的一生,或許離了老囤一樣可以瀟灑?但錯了,你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家夥,不具備食肉動物強大的消化能力,你的血液需要植物蛋白的填充,你的肉體需要莊稼綠色的能量,甚至你的那一件美輪美奐的睡衣,也來自某一種植物的纖維。
——即便生活再怎麼富麗堂皇,你能離開一圍老囤裏封存的糧食?
上帝在關上一扇門時,會打開一扇窗,透過鄉村單薄的月色,我看見時光深處的一圍老囤,沒有錦繡的蕾絲花邊,沒有鋼筋水泥的拒絕與冰冷,那是儲藏火焰與熱能的地方。我們來自遠古的某個地方,學會了書寫與思考,學會了優雅與尊貴,也學會了傲慢與偏見。但是,你看老囤是多麼真誠,吃進去多少,就吐出來多少,隻為溫飽我們自私的靈魂。
我知道,我們真正走到了十字路口,當土地上不再盛開欲望的花朵,很多人躲在暗處預謀著罪惡。或許,明天那裏將是高樓林立;或許,明天的明天,那裏將是僅供某些人娛樂的豪華場所;或許,不遠的將來,那裏,那裏,還有那裏都成了一塊塊炙手可熱的地皮。
——地皮,一個多麼貧乏的詞彙!當土地一旦淪為地皮,那預示著繁榮還是貧瘠?繁榮的,或許隻是一些麻木的靈魂;貧瘠的,卻是我們再也觸摸不到的土地。
扯得有些遠了,一圍鄉村的老囤,怎麼可能有這麼豐富的想象。老囤就是老囤,不爭不搶,學不會中飽私囊,也不理解暗度陳倉,誰打下的收成,便由誰照管,老囤不過是收成暫時存身的皮囊。也許,我再也找不到那個曾經摔倒在糧食海洋裏哭泣的孩子了,但是,那麼多老囤陪伴的春秋又怎能忘記?
春是春,秋是秋,老囤,隻不過在見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