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吾是以與孔子也。韓子之言性也,吾不有取焉。然則孔子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惟上智與下愚不移”。何說也?曰:習於善而已矣,所謂上智者;習於惡而已矣,所謂下愚者;一習於善,一習於惡,所謂中人者。上智也、下愚也、中人也,其卒也命之而已矣。有人於此,未始為不善也,謂之上智可也;其卒也去而為不善,然後謂之中人可也。有人於此,未始為善也,謂之下愚可也;其卒也去而為善,然後謂之中人可也。惟其不移,然後謂之下愚,皆於其卒也命之,夫非生而不可移也。《王文公文集》卷二七《性說》。
孔子所謂的上智下愚與中人,在王安石看來,都不是就生而言,都是就習而言,亦即就不同的修習結果而言,一直習於善,這就是上智,一直習於惡,就是下愚,而有時習於善,有時習於惡,這就是中人,以其習之不移,故有上智下愚不移。不移原是就習的結果而言,不是就人的先天品質而言。王安石的這一解釋,是對孔子上智下愚的合理解釋。
因為重視修習,王安石也就特別重視改過。王安石認為,過是人所不免,貴在於改。他說:“天有過乎?有之,陵曆鬥蝕是也,地有過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舉有過,卒不累覆且載者何?善複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間,則固不能無過,卒不害聖且賢者何?亦善複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憚改過,揚雄貴遷善,皆是術也。”《王文公文集》卷三二《原過》。遷善改過即是修習,遷善是正麵而言,改過是反麵而言,遷善即意味著改過,改過即是遷善。
王安石還特別強調改過可以養性。“天播五行於萬靈,人固備而有之。有而不思則失,思而不行則廢。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複得,廢而複舉也。顧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且如人有財,見篡於盜,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財,向篡於盜矣。’可乎?不可也。財之在己,固不若性之為己有也。財失複得,曰非其財,且不可。性失複得,曰非其性,可乎?”《王文公文集》卷三二《原過》。財失複得還是其財,善性失而複得,依然是其性。隻有習善,才能致善,習於邪惡,始成其惡。慎於修習,善者愈善,而惡者去惡。
要之,情有善惡,在於修習不同,習善而善,習惡而惡。王安石的這一觀點是合理的、積極的。
第三節 經學方法論
所謂經,在一般意義上,是指古代的著名典籍,主要是五經,亦即《詩》、《書》、《禮》、《易》、《春秋》。有時也稱儒家的典籍為六經,因為儒家五經之外,還有《樂經》,一說《樂經》後來佚失,一說《樂經》即《禮記》中的《樂記》。通常稱五經。
所謂經學,是指對經的解釋與闡述。儒家的五經,就其本意言,《詩》不過是殷周之際的詩歌總集,《書》不過是殷周兩朝官方文件的彙編,《禮》不過是古代禮儀製度的總彙,《易》不過是古代占卜的書,《春秋》則是孔子所著的曆史書。後世學者結合當代的政治,不斷地對五經進行新的解釋與闡述,形成了所謂的經學,特別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經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文化的正統,幾千年綿延不絕。
在古代,經學以其方法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流派,主要有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漢代的學者,以當時通行的文字寫成五經定本,他們注重經文中的“微言大義”,被稱為今文經學。今文經學最重視的是《春秋》。漢武帝時,董仲舒用陰陽五行解釋《春秋公羊傳》,以鞏固西漢大一統政權,開創了後世今文經學派。相對於今文經而言,古文經則是用秦以前的古文字寫成的典籍。由於古文字歧義甚多,漢代的學者,特別是東漢的學者,就用訓詁的方法加以訓釋和整理,被稱為古文經學。古文經學認為五經隻是古代曆史的記錄,這一觀點,即清代章學誠概括的“六經皆史”。古文經學最重視的是《周禮》,漢代王莽變法依托的主要典籍就是《周禮》。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裏,古文經學派與今文經學派不斷地進行鬥爭,又互相融合,彙成了中國古代經學的長河。中國古代的大思想家、政治家,他們的思想都與經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的哲學、政治、倫理、社會思想,往往通過經學加以發揮,經學是他們表達思想的載體。王安石也是這樣,他的思想,即蘊於三經新義中。因此,研究王安石的哲學思想,不能不研究他的經學思想,特別是他的經學方法論。
1.六經淵源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研究六經與研究自然物不同。自然物是外在於主觀的客觀事物,客觀事物有其確定無疑的規律,研究者是否發現和掌握了真理,或者說必然性,是有比較準確的客觀標準的,因而分歧就比較少。而經學則不同,經學研究的是六經。對研究者來說,六經雖然也是客觀之物,但從根本上說,六經是精神之物。六經研究者麵對的是人類精神產品,研究者與研究對象具有更多的通融性。研究者是否發現了真理,並沒有準確無疑的客觀標準,常依研究者的政治觀點與思想需要而定。南宋思想家陸九淵說“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就集中地道出了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的貫通性。
對於研究經學的方法,王安石亦有著與陸九淵相同的見解,不過他並沒有用“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形象語言加以概括。一方麵,王安石認為六經是古代聖賢為政的遺跡,或者是聖王之政的反映。王安石多次說到《周官》是周代鼎盛政治的記載。《周禮義序》雲:“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時;其法可施於後世,其文有見於載籍,莫具乎《周官》之書。”《王文公文集》卷三六。同樣,《詩》亦是周代政教的反映。王安石《答韓求仁書》雲:“所謂《小雅》、《大雅》者,詩之序故曰: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王文公文集》卷七○。他肯定詩序認為大小雅反映周代政事的觀點,政有小大,故詩有小大雅之分,大雅寫朝會之樂而意在黎庶,小雅言燕飲之樂而意在上層。《書》也一樣,它所收集的是虞、夏、商、周的遺文。以《洪範》而論,它原本是周武王虛心請教箕子,箕子悉意而言的記錄,遭秦火而幾亡,賴漢代經學士大夫的誦說才得以流傳。要之,有其政始有其經,無其政無有其經。
另一方麵,王安石又認為六經是古代聖人道德性命的反映。他說:
周道微,不幸而有秦,君臣莫知屈己以學,而樂於自用,其所建立悖矣,而惡夫非之者。乃燒《詩》、《書》,殺學士,掃除天下之庠序,然後非之者愈多,而終於不勝。何哉?先王之道德,出於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出於人心。《詩》、《書》能循而達之,非能奪其所有而予之以其所無也,經雖亡,出於人心者猶在,則亦安能使人舍己之昭昭,而從我於聾昏哉?《王文公文集》卷二四。
秦焚書所以失敗,是因為詩書所表達的道德性命之理,出於人心,它為人心所固有,故經雖亡失,而人心卻在。如此,焚書能達到目的嗎?
王安石說六經是政事的反映與六經出於人心,表麵上看是矛盾的,而實際上並不矛盾,因為聖王之政是聖人之心的實施,聖人之心是聖王之政的源頭,故就六經而言,它既是聖王之政的記載,又是聖人之心的表現。但比較起來,王安石還是注重於六經是聖人之心的表現。他說:
治教政令,聖人之所謂文也。書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聖人之於道也,蓋心得之,作而為治教政令也,則有本末先後,權勢製義,而一之於極。其書之策也,則道其然而已矣。彼陋者不然,一適焉,一否焉,非流焉則泥,非過焉則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當後者反先之,無一焉不悖於極。彼其於道也,非心得之也,其書之策也,獨能不悖耶?故書之策而善,引而被之天下之民反不善焉,無矣。二帝、三王引而被之天下之民而善者也,孔子、孟子書之策而善者也,皆聖人也,易地則皆然。《王文公文集》卷五。
政教是聖人之心的實施,書之於策,即是道,故心是最重要的,未有非心所得,施之政而善、書之策而善的。二帝、三王是政善,孔子、孟子是文善,其實二者都出於人心善。在這些地方,王安石最重視的是心,就經與心而言,六經所表現的不過是心。
王安石認為六經是聖王之政的記載,這一看法未嚐不對,李祥俊在《王安石學術思想研究》裏指出王安石有類於古文經學派的觀點,是正確的。而說六經是心的反映,亦未嚐不對,因為六經作為精神產品,它的確反映了作者的思想與理念。問題是,由於王安石過於強調六經是聖人之心的表現,在實際政治中往往流於為我所用。在儒家經典中,王安石最重視的是《周官》、《詩》、《書》,因為這三經特別是《周官》與王安石的以理財為中心的改革相契合,《易》與《春秋》與其實際的政治改革距離較遠,就理所當然地不受重視了。
2.以已意解經與以字解經
王安石既然認為六經出於聖人的道德性命,而道德性命又出於人心,所以在解釋六經上,他主張舍棄曆來的傳注之學,亦即漢唐學者對六經的注釋與疏解,而以己意解經。以己意解經不是隻讀六經文本,而是提高自己的知識素養去解經。其《答曾子固書》雲:
然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揚雄雖為不好非聖人之書,然於墨、晏、鄒、莊、申、韓,亦何所不讀,彼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惟其不能亂,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臨川先生文集》卷七三。
王安石這裏強調的是,讀經不能隻在經書文本上下功夫,隻在文本上下功夫,雖讀經而不足以知經。重要的是讀經者要拓寬自己的知識麵,提高自己的學識與文化素養,對於各類書籍,要無所不讀,無所不曉,惟有這樣,才能加深對經的理解,不為異學所亂。他談了自己廣讀百家諸子的經驗體會,並舉出漢代揚雄無所不讀的例子。王安石這裏其實是說,一個人對經的理解,皆以自己的知識、素養為尺度,對六經的深刻理解,首先不是依靠傳注,而必須提高自己的學養,亦即自己的悟解能力,惟此才能知經識經。
王安石又提出了以字解經。字是構成經的基本單位,而字是有其客觀意義的。《進字說表》雲:
蓋聞物生而有情,情發而為聲,聲以類合,皆足相知。人聲為言,述以為字。字雖人之所製,本實出於自然。鳳鳥有文,河圖有畫,非人為也,人則效此。故上下內外,初終前後,中偏左右,自然之位也。衡邪曲直,耦重交析,反缺倒仄,自然之形也。發斂呼吸,抑揚合散,虛實清濁,自然之聲也。可視而知,可聽而思,自然之義也。以義自然,故先聖之所宅,雖殊方域,言音乖離,點畫不同,譯而通之,其義一也。道有升降,文物隨之,時變事異,書名或改,原出要歸,亦無二焉。乃若知之所不能知,思之所不能至,則雖非即此而可證,亦非舍此而能學。蓋惟天下之至神為能究此。《王文公文集》卷二○。
王安石這裏強調的是,文字雖是人們的創造,但它有自己的涵義,這一涵義是客觀的。故殊方異域,聲音不同,字畫有異,都可由譯而通。解經會意,亦需從文字入手。道有升降,事有變異,不能舍文字而學經。史載王安石著《字說》,此書後世已佚,僅在某些學者的著述中保存了部分內容,可以肯定的是,《字說》不是一部文字學著作,而是一部經學字典。
對於字,王安石雖然強調它的自身涵義和客觀內容,但這一涵義和內容又是什麼,各人的理解應該是不同的。王安石則強調心悟與會意。《字說序》雲:“而許慎《說文》,而於書之意,時有所悟,因序錄其說為二十卷,以與門人所推經義附之。”《王文公文集》卷三六。可見對於字的涵義,王安石是注重心悟的。漢代許慎所作的《說文》,依據六書解說文字,亦即以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解說文字。象形指以文字描摹實物形狀解字,指事指以文字的象征性符號解字,會意指以文字的字理解字,形聲指以文字的形和聲解字,轉注以同一部首下字義可以互訓解字,假借以借用同音字解字。有學者經研究後指出,王安石的字說,拋棄了許慎以六書解字的傳統,而特別注重從會意上解釋文字,這與他注重心悟是一致的。故王安石對許慎的《說文》多有不滿之處。
對於王安石以會意說字,前人的記述略有道及。《邵氏聞見後錄》雲:“王荊公晚喜說字。客曰:霸字何以從西?荊公以西在方域主殺伐,累言數百不休。或曰:霸字從雨不從西也。荊公遂輒曰:如時雨化之耳,其學務鑿,無定論類此。”《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邵氏的這一說法,雖說是出於對王安石的詆毀,但也為我們提供了王安石由會意說文解字的基本思路。正是基於對文字的會意,王安石再進而解經。宋洪邁《容齋續筆》言:“王荊公《詩新經》‘八月剝棗’解雲:‘剝者,剝其皮而進之,所以養老也。’毛公本注雲:‘剝,去也。’陸德明音普卜反,公皆不用。後從蔣山郊步至民家,問其翁安在,曰去撲棗,始悟前非。”《容齋隨筆五集》,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143頁。由於對“剝”的意會,而導致了對“剝棗”的曲解。後來王安石在《乞改三經義劄子》中,向神宗皇帝提出刪去這一解釋。洪邁的這一論述,雖說也有詆毀王安石經義解之嫌,但也為我們提供了王安石以意解字、以字解經的基本思路。
王安石主張舍棄傳注,以己意解經,也就是說,讀經者要提高自己的學養與素養,而不能隻讀六經文本,這從一方麵說,無疑是有道理的。但人的主觀素養與學識不同,彼此相差甚遠,這樣,在解經上會不會千人千義,萬人萬義呢?究竟六經的意義有沒有客觀的準繩?王安石在提倡舍棄傳注的時候,不能不麵對這一問題,故他又主張以字解經。以字解經與己意解經邏輯上存在矛盾,但王安石注重以會意說字,他雖然認為字有其客觀涵義,而實際上還是以己意說字,這樣,以字解經又回到了以己意解經。王安石的這種解經方法論,似與以後陸九淵提倡的“我注六經”相一致。
3.對漢唐傳注之學的批判
王安石的學術思想,有著濃厚的實用性。早在《上皇帝萬言書》中,他就批評當世學校不切實用說:“朝廷禮樂刑政之事,未嚐在於學。學者亦漠然自以禮樂刑政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當知也。學者之所教,講說章句而已。講說章句,固在(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而近歲乃始教之以課試之文章。夫課試之文章,非博誦強學窮日之力則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則不足以用天下國家,小則不足以為天下國家之用。故雖白首於庠序,窮日之力以師上之教,及使之從政,則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王文公文集》卷一。在《上邵學士書》中,王安石又說:“某嚐悉(患)近世之文,辭弗顧於理,理弗顧於事,以襞積故實為有學,以雕繪語句為精新,譬之擷奇花之英,積而玩之,雖光華馨香,鮮縟可愛,求其根抵濟用,則蔑如也。”《王文公文集》卷三。在王安石看來,當世的學校所以必須變革,在於所教所學皆不切合政治實用,這種實用思想,決定了他對漢唐經學的傳注之學采取批判的態度。
所謂傳注之學,又稱章句,是解釋六經文字的學問,《爾雅》邢昺疏“郭璞注”雲:“注者,著也,解釋經指,使義理著明也。……傳,傳也,博識經意,傳示後人也。此皆其人自題,故或言傳,或言注,無義例也。”六經是我國古代文化典籍,在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成為大學的欽定教材,得到廣泛的傳播與推廣,學者們不斷對六經作出訓詁與解釋,動輒上百萬言,魏晉以後,經學又受佛學的影響,出現了比注更為詳盡的義疏。唐代孔穎達奉命編定的《五經正義》,義疏的文字就遠遠超過五經本文。由是造成了經學的興盛。
王安石厭惡這一傳注之學,認為傳注之學雖然打著明道和傳道的旗號,而實際上不但不能明道和傳道,相反,它卻歪曲道和違道。他在《謝除左仆射表》中說:“竊以經術造士,實始盛王之時,偽說誣民,是為衰世之俗。蓋上無躬教立道之明辟,則下有私學亂治之奸氓。然孔氏以羈臣而與未喪之文,孟子以遊士而承既沒之聖,異端雖作,精義尚存,逮更煨燼之災,遂失源流之正,章句之文勝質,傳注之博溺心,此淫辭詖行之所由昌,而妙道至言之所為隱。”《王文公文集》卷一八。在王安石看來,欲在章句之文和傳注之學裏求道,那是南其轅而北其轍。
王安石指出:傳注之學隻是利祿的工具,而與經義無涉。他在《取材》中說:
以今準古,今之進士,古之文吏也;今之經學,古之儒生也。然其策進士,則但以章句聲病,苟尚文辭,類皆小能者為之;策經學者,徒以記問為能,不責大義,類皆蒙鄙者能之。使通才之人或見贅於時,高世之士或見排於俗。故屬文者至相戒曰:“涉獵可為也,誣豔可尚也,於政事何為哉?”守經者曰:“傳寫可為也,誦習可勤也,於義理何取哉?”故其父兄勖其子弟,師長勖其門人,相為浮豔之作,以追時好而取世資也。何哉?其取舍好尚如此,所習不得不然也。《王文公文集》卷三二。
王安石認為,分章析句地解釋經文的章句之學和講究聲律的詩賦文章,對於政事完全沒有意義,它隻助長人們追名逐利的風氣,從而敗壞學風,其危害不可勝言。
當然,以章句聲病之學來獵取名利的人是不足道的,悲劇在於求道之士不知章句或傳注掩蓋道,相反從章句與傳注中求道,結果求道而離道。其《答姚辟書》雲:
今衣冠而名進士者,用千萬計。蹈道者有焉,蹈利者有焉。蹈利者則否,蹈道者則未離章絕句,解名釋數,遽然自以聖人之術殫此者有焉。夫聖人之術,修其身治天下國家,在於安危治亂,不在章句名數焉而已。而曰聖人之術殫此,妄也。雖然,離章絕句,解名釋數,遽然自以聖人之術殫此者,皆守經而不苟世者也。守經而不苟世,其於道也幾,其去蹈利者,則緬然矣。《王文公文集》卷八。
不離章句解經,以此取利,那是不足道的。而守經不苟世之徒,卻以為聖人之道在於章句,雖然不能與蹈利祿者同日而語,卻是荒謬的,他們不知道聖人之道在修身治國平天下,在安危治亂之數,而不在章句或傳注。
王安石認為這一衰敗的學風有其曆史的根源,主要是漢代形成的教學風氣和學術風尚,《書洪範傳後》雲:
孔子沒,道日以衰熄,浸淫至於漢,而傳注之家作。為師則有講而無應,為弟子則有讀而無問。非不欲問也,以經之意為盡於此矣,吾可無問而得也。豈特無問,又將無思。非不欲思也,以經之意為盡於此矣,吾可以無思而得也。夫如此,使其傳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學者之口耳,而不足善其心,況其有不善乎?宜其曆年以千數,而聖人之經卒於不明,而學者莫能資其言以施於世也。《王文公文集》卷三三。
在王安石看來,傳注的風氣是孔子之道衰息之後的產物,傳注之家即使講的對,也是離應用甚遠,更何況有不對的地方。正是傳注的治經風氣,造成了經與政的脫節,學與用的相離。對此,王安石滿懷悲憤之情。他之所以聚集學者撰寫三經新義,並且親自撰寫《周官新義》和《洪範傳》,目的即在於扭轉這一學術邪風和治經方法。其《書洪範傳後》雲:
予悲夫洪範者,武王之所以虛心而問,與箕子之所以悉意而言,為傳注者汩之,以至於今冥冥也。於是為作傳以通其意。嗚呼!學者不知古之所以教,而蔽於傳注之學也久矣。當其時,欲其思之深,問之切而後複焉,則吾將孰待而言邪?孔子曰:“予欲無言。”然未嚐無言也,其言也蓋有不得已焉。孟子則天下固以為好辯,蓋邪說暴行作,而孔子之道幾於熄焉。孟子者不如是不足與有明也。故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夫予豈樂反古之所以教,而重為此哉?其亦不得已焉者也。《王文公文集》卷三三。
在這裏,王安石把自己撰寫《洪範傳》與孔子行道以及孟子辟楊墨相提並論,可見他對重新解釋經義的重視。王安石的這一良苦用心,千載而下,人們仍能加以體會。隻是,要說漢唐之儒的傳注隻是空文,無助於政教,那麼王安石自己的新經義就切合於時政麼?一切文字的東西,都將隨時代的變化而成為曆史陳跡,王安石的新經義遭到後來許多學者的否定,不能說都是門戶之見,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古,這就是王安石新經義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