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安石的生平經曆(3 / 3)

對半山園的環境,王安石相當滿意,他的許多詩詞,都道及半山園環境的幽美可人。《寄蔡氏女子二首》其一說:

建業東郭,望城西堠。

千嶂承宇,百泉繞。

青遙遙兮灑屬,綠宛宛兮橫逗。

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

蘭馥兮眾植,竹娟兮常茂。

柳蔫綿兮含姿,鬆偃蹇兮獻秀。

鳥兮下上,魚跳兮左右。

顧我兮適我,有班兮伏獸。《王文公文集》卷四三。

又《浣溪沙》雲:

百畝庭中半是苔,門前白道水縈回。愛閑能有幾人來?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栽。為誰零落為誰開?《王文公文集》卷八○。

王安石在半山園過著遠離政治、遠離塵世的田園生活。其《半山春晚即事》雲:

春風取花去,遺我以清陰。

翳翳陂路靜,交交園屋深。

床敷每小息,杖屨或幽尋。

惟有北山鳥,經過遺好音。《王文公文集》卷七五。

《半山園晚即事二首》雲:

日密畏前境,淵明欣故園。

那知飯不賜,所喜菊猶存。

亦有床坐好,但無車馬喧。

誰為吾侍者,稚子候柴門。長者一床空,先生三徑園。

非無飯滿缽,亦有酒盈樽。

不起華邊坐,常開柳際門。

謾知談實相,欲辯已忘言。《王文公文集》卷七五。

《菩薩蠻》雲:

數家茅屋閑臨水,輕衫短帽垂楊裏。今日是何朝,看予度石橋。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情,黃鸝一兩聲。《王文公文集》卷八○。

在這種閑適的田園生活裏,安石在精神上得到了某種解脫。這與當年陶淵明辭去彭澤令歸家鄉居的心情是相通的。故安石此時的詩作,無不表現出淵明遺風。

安石在半山園前後度過了六年時光。元豐七年(1084),安石生了一場大病,痊愈後即上表神宗皇帝,請允許他舍宅為寺,在得到同意後,即在城裏另租秦淮民宅以居。李壁雲:“按《續建康誌》,半山寺,即公故宅也……元豐之末,公被疾,奏舍此宅為寺,有旨賜名報寧。既而疾愈,稅城中屋以居,不複造宅。父老曰:今江寧縣治後廢惠民藥局,其地即公城中所稅之宅也。”《王荊公詩箋注》卷四。王安石城中的秦淮住宅甚小,凡天熱,就拆鬆枝架欄禦暑,其《秋熱》雲:

火騰為虐不可摧,屋窄無所逃吾骸。

織蘆編竹繼欄宇,架以鬆櫟之條枚。《王文公文集》卷四九。

王安石舍宅為寺,移居秦淮小屋,是他病後思想進一步傾向於佛老的表現。

2.尋山問水

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尋山問水是安石賦閑金陵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是他晚年的精神寄托。

安石罷相後,神宗曾贈與一馬,他自己又買一驢。凡出遊,或騎馬,或騎驢,不坐轎。元豐初,不幸馬死,就專騎驢,又雇一卒牽驢。其《馬死》雲:

恩寬一老寄鬆筠,晏臥東窗度幾春。

天廄賜駒龍化去,謾容小蹇載閑身。《王文公文集》卷七七。

安石出遊,隨隨便便,沒有排場,無預定目的地,隨興之所至。沈欽韓引王鞏《清虛雜著》雲:

王荊公居鍾山下,出即乘驢,予嚐謁之,見其乘驢而出,一卒牽之而行。問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牽卒在前,聽牽卒。若牽卒在後,即聽驢矣。或相公欲止即止,或坐鬆石之下,或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隨行,未嚐無書,或乘而誦之,或憩而誦之,仍以囊盛餅十數枚,相公食罷,即遺牽卒,牽卒之餘,即飼驢矣。或田野間人持飯飲獻者,亦為食之。蓋初無定所,或數步複歸,近於無心者也。沈欽韓《王荊公詩文沈氏注》卷四。

王的《默記》也記載:

王荊公在蔣山野次,跨驢出入。時正盛暑,而提刑李茂直往候見,即於道左遇之。荊公舍蹇相就,與茂直坐於路次,荊公以兀子,而茂直坐湖床也。語甚久,日轉西矣,茂直命張傘,而日光正漏在荊公身上,茂直語左右,令移傘就相公。公曰:“不須,若使後世做牛,須著與他日裏耕田。”王《默記》,《宋元筆記小說大觀》。

王安石這種隨隨便便的樣子,絲毫不像是一個做過宰相的人,倒像是“村夫野老”。而他的遊無定所,則近於魏晉時代阮籍不由徑路的率意獨駕,他們都在這種遊無定所和率意獨駕裏,找到精神寄托。

他有時歸得很晚,其《春日晚歸》:“杏花園西光宅路,草暖沙晴正好渡。興盡無人楫迎我,卻隨倦鴉歸薄暮。”《王文公文集》卷四五。又《晚歸》:“岸迥重重柳,川低渺渺河。不愁南浦暗,歸伴有娥。”《王文公文集》卷七六。寫的就是薄暮以至月出方歸的情景。安石亦喜夜遊,其《秋夜泛舟》:“池塹秋水淨,扁舟溯涼飆。的荷上珠,俯映疏星搖。”《王文公文集》卷四五。寫的就是夜遊的情境。

金陵的曆朝遺跡,安石在其賦閑的日子裏幾乎都去過。清涼寺在江寧府西北清涼山上,五代吳順義中興建,南唐為法眼宗道場,安石幾度前往遊憩,其《與天騭宿清涼寺》雲:

故人不惜馬虺,許我年年一度來。

野館蕭條無準擬,與君對植浪山梅。《王文公文集》卷六五。

又《清涼寺白雲庵》雲:

庵雲作頂峭無鄰,衣月為衿靜稱身。

木落崗巒因自獻,水歸洲渚得橫陳。《王文公文集》卷六五。

可見他對清涼寺的喜愛。

孫陵是吳大帝孫權丘墓所在處,又稱孫陵岡、蔣陵,位於蔣山之南,離城十五裏。齊武帝九日曾宴群臣於孫陵岡。半山園距此不遠,安石常往遊憩,其《九日》雲:

九日無歡可得追,飄然隨意曆山陂。

蔣陵西曲風煙慘,也有黃花一兩枝。《王文公文集》卷七二。

又《次韻酬朱昌叔六首》其三雲:

烏榜登臨興未休,共言何許更消憂。

聯裾蕭寺尋真覺,方駕孫陵吊仲謀。《王文公文集》卷五四。

遊孫陵,安石時常有興亡之感。

謝公墩在半山園北邊,是東晉名臣謝安的故宅遺址,更是安石常到的地方。《謝公墩》雲:

走馬白下門,投鞭謝公墩。

昔人不可見,故物尚或存。

問樵樵不知,問牧牧不言。

摩挲蒼苔石,撿點屐齒痕。

想此長檣,想此倚短轅。

想此玩雲月,狼籍盤與樽。

井徑亦已沒,漫然禾黍村。

摧藏羊曇骨,放浪李白魂。

亦已同山丘,緬懷蒔蘭蓀。

小草戲陳跡,甘棠詠遺恩。

萬事付鬼,恥榮何足論。

天機自開闔,人理孰畔援。

公色無懼喜,儻知禍福根。

涕淚對桓伊,暮年無乃昏。《王文公文集》卷四七。

安石對謝安的功業有著欣羨之情,盡管謝公墩隻是一個土堆,他卻每每流連忘返。

秦淮河是金陵名勝,唐杜牧有詩曰:“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王安石也常來泛舟,《泛舟》雲:

柴荊散策靜涼飆,隱幾扁舟白下潮。

紫磨月輪升靄靄,帝青雲幕卷寥寥。

數家雞犬如相識,一塢山林特見招。

尚憶木瓜園最好,興殘中路且回橈。《王文公文集》卷七○。

又有《秦淮泛舟》雲:

強扶衰病牽淮舸,尚怯春風溯午潮。

花與新吾如有意,山於何處不相招。《王文公文集》卷七○。

此詩所記,是他病體尚未痊愈即來泛舟之事,可見他對秦淮的鍾情。

齊安院也是他常去的地方。齊安景色優美:“日淨山如染,風喧草欲薰。梅殘數點雪,麥漲一溪雲。”《王文公文集》卷六三《題齊安壁》。安石《庚申遊齊安院》雲:

水南水北重重柳,山後山前處處梅。

未即此身隨物化,年年長趁此時來。《王文公文集》卷六三。

又《庚申正月遊齊安院,有語雲“港南港北重重柳”》說:

招提詩壁漫黃埃,忽忽籠紗兩過梅。

老值白雞能不死,複隨春色破寒來。《王文公文集》卷六三。

又《壬戌正月再遊齊安次韻》雲:

風暖柴荊處處開,雪幹沙淨水洄洄。

意行卻得前年路,看盡梅花看竹來。《王文公文集》卷六三。

詩言“年年長趁此時來”,“複隨春色破寒來”,“看盡梅花看竹來”,可見他對齊安的眷戀之情。

寶公塔亦是他經常去的處所。寶公塔在鍾山南,梁天監年間為紀念僧誌公而建,其西北邊即定林寺。安石《登寶公塔》雲:

倦童疲馬放鬆門,自把長筇倚石根。

江月轉空為白晝,嶺雲分暝與黃昏。

鼠搖岑寂聲隨起,鴉矯荒寒影對翻。

當此不知誰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王文公文集》卷六五。

又《重登寶公塔複用前韻二首》其一雲:

空見方墳湧半霄,難將生死問參寥。

應身東返知何國,瑞像西歸自本朝。

遺寺有門非輦路,故池無缽但僧瓢。

獨龍下視皆陳跡,追數齊梁亦未遙。

登寶公塔,或放眼天地萬物,或遙想齊梁舊事,此時他總是感慨良多,難怪他對寶公塔情有獨鍾。

八功德水亦是安石為之留戀的地方。這是一個池,位於蔣山悟真庵後。梁天監中,有胡僧開鑿此池。佛經謂須彌山大海中有八功德水,一甘、二冷、三軟、四輕、五清淨、六不息、七不損喉、八不傷腹,故以池名八功德水。安石對八功德水有特別的喜愛,他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在其上壘石作橋。其《八功德水》雲:

雪山馬口出琉璃,聞說諸天與護持。

此水遙連八功德,供人真淨四威儀。

當時迦葉無塵染,何亭閿鄉有土思。

道力起緣非一路,但知瓢飲是生疑。《臨川先生文集》卷一八。

又《與望之至八功德水》雲:

念方與子違,惝怳夜不眠。

起視明星高,整駕出東阡。

聊為山水遊,以寫我心。

知於不糟,相與酌雲泉。《王文公文集》卷四五。

八功德水,靜如明鏡,寒若冰玉,淨無纖塵,一瓢下肚,物我兩忘,煩惱全消,故王安石對它有著特別的喜愛。

自然,王安石去的最多的地方還是定林寺。沈欽韓引《建康誌》雲:“定林寺有二,上定林寺,舊在蔣山應潮井後,宋元嘉十六年,禪僧竺法秀造,在下定林寺之西。乾道間,僧善鑒請其額,於方山重建。下定林寺,在蔣山寶公塔西北,宋元嘉元年置,後廢。今為定林庵,王安石舊讀書處。”沈欽韓《王荊公詩文沈氏注》卷二。下定林,這是王安石最感眷戀的地方,他在定林有一間僧房作為讀書處,名昭文齋。其《定林院三首》其一、二雲:

窮穀經春不識花,新鬆老柏自欹斜。

殷勤更上山頭望,白下城中有幾家?定林修木老參天,橫貫東南一道泉。

五月杖藜尋石路,午陽多處弄潺湲。《王文公文集》卷六三。

定林鬆柏欹斜,古木參天,流水潺潺,沒有閑花雜草,世俗塵埃,確是佛家修行、處士養心的好去處。安石非常喜歡它,常來遊憩或居住。其《和耿天騭同遊定林》雲:

道人深閉門,二客來不速。

攝衣負朝喧,一笑皆捧腹。

逍遙煙中策,放浪塵外躅。

晤言或世間,誰謂非絕俗?《王文公文集》卷四○。

又《定林所居》雲:

屋繞灣溪竹繞山,溪山卻在白雲間。

臨溪放杖依山坐,溪鳥山花共我閑。《王文公文集》卷六三。

安石罷相居金陵,關於定林的詩還有《同熊伯通自定林過悟真二首》、《出定力院作》、《昭文齋》、《題定林壁懷李叔時》、《定林寺》、《題定林壁》、《書定林院窗二首》、《宿定林示寶覺》、《自白下門歸望定林有寄》等等。安石的定林詩,皆精深華妙,有很高的藝術境界。

王安石在金陵的遊處還很多,如棲霞、玄武等等。安石《次韻酬朱昌叔六首》其五雲:

樂世閑身豈易求,岩居川觀更何憂?

放懷自事如初服,買宅相招亦本謀。

名譽子真矜穀口,事功新息困壺頭。

知君於此皆無累,長約追隨曠蕩遊。《王文公文集》卷五四。

在尋山問水中,他得到了極大的精神滿足。

3.寄情佛道

王安石雖號為通儒,但與當時大儒程顥、程頤、張載等不同,張、程反佛道而王安石好佛道,特別到安石晚年,更是如此。

安石認為,道不能統一,而有儒、佛、道之分,由來已久。後世的博聞賅見之士,欲加以“補苴調”,希圖統一,終究力不足而無可為。佛和老莊以無思無為,退藏於密,寂然不動教天下而傳後世,故佛老之徒,“多寬平不忮,質靜而無求”。其不忮,有似儒家的仁;而無求,有似儒家的義。方今亂俗不在於佛道,而在於學士大夫沉沒於利欲之中,不能自拔。故“當士之誇漫盜奪,有己而無求者多於世,則超然高蹈,其為有似乎吾之仁義者,豈非所謂賢於彼,而可與言者邪?”《王文公文集》卷三五《漣水軍淳化院經藏記》。因此,安石喜歡佛道之士。這一點,他與柳宗元、劉禹錫等人相類似。

王安石在罷相賦閑金陵以後,好佛、道的思想和感情有了進一步發展,以至聽講佛法、讀經、研習佛道義理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這在他晚年的詩詞中,多有反映。《寶公塔》雲:

道林真骨葬青霄,堵千秋未寂寥。

寶勢旁連大江起,尊形獨受眾山朝。

雲泉別寺分三徑,香火幽人隻一瓢。

我亦鷲峰同聽法,歲時歌唄豈辭遙。《王文公文集》卷六五。

這裏所記的是他去寶公塔聽講佛法的事。又《北窗》雲:

病與衰期每強扶,雞壅桔梗亦時須。

空花根蒂難尋摘,夢境煙塵費掃除。

耆域藥囊真妄有,軒轅經匱或元無。

北窗枕上春風暖,漫讀毗耶數卷書。《王文公文集》卷七一。

這裏所說的是他讀佛經的事。又《望江南·歸依三寶讚》雲:

歸依眾,梵行四威儀。願我遍遊諸佛土,十方賢聖不相離,永滅世間癡。

歸依法,法法不思議。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了法更無疑。

歸依佛,彈指越三。願我速登無上覺,還如佛坐道場時,能智又能悲。

三界裏,有取總災危。普願眾生同我願,能於空有善思維,三寶共住持。

在這首詞裏,王安石提出皈依三寶的主張。三寶,即佛徒所謂佛、法、僧。佛指釋迦牟尼,亦泛指一切佛;法指佛教經義;僧指篤信佛經、超世作佛的僧眾。佛教的三寶,表現了佛、法、僧三位一體的思想。以經義言是法,以正果言是佛,以傳經法言是僧。故皈依法必皈依佛僧;皈依佛亦必皈依僧法;而皈依僧亦必皈依佛法。王安石皈依三寶,反映了他對佛的虔誠。

考查安石晚年所讀的佛經,主要是《維摩詰經》和《楞嚴經》。

其《讀〈維摩詰經〉有感》雲:“身如泡沫亦如風,刀割香塗共一空。宴坐世間觀此理,維摩雖病有神通。”《王文公文集》卷七四。又《維摩像讚》雲:“是身是像,無有二相。三世諸佛,亦如是像。若取真實,還成虛妄。應持香花,如是供養。”《王文公文集》卷三七。可見他對《維摩詰經》的愛好。維摩詰為毗耶離的大乘居士,曾與文殊師利共論佛法,認為解脫不一定出家,隻要在主觀上修養,則雖有資生而實無所貪,雖有妻妾而遠離五欲。也許維摩詰的這一觀點,正符合王安石在家而信奉佛教的需要,故他對《維摩詰經》表現出特別的愛好。

安石《次吳氏女子韻二首》雲:“秋燈一點映籠紗,好讀《楞嚴》莫念家。能了諸緣如夢事,世間唯有妙蓮花。”《王文公文集》卷五四。又世傳王安石在金陵曾作《楞嚴經解》十卷。《楞嚴經》全稱《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又稱《大佛頂首楞嚴經》、《首楞嚴經》或《大佛頂經》。經中闡述佛教心性本體論,認為“一切世間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之心;心情遍圓,含裹十方”;眾生不明白自己心體“性淨妙體”,故流轉生死;惟有視生為夢,視色如幻,才能破除各種偏見。王安石的疏解,我們未看到,但從他晚年諸多闡述佛理的詩篇,依稀可以看出他受《楞嚴經》思想影響甚深。

安石晚年所信奉的主要是禪宗。在安石晚年的詩作裏,隨處可見禪的氣息,有許多詩本身就是用的禪宗語言。如《即事二首》雲:

雲從鍾山起,卻入鍾山去。

借問山中人,雲今在何處?雲從無心來,還向無心去。

無心無處尋,莫覓無心處。《王文公文集》卷五○。

又《題半山亭壁二首》其二雲:

寒時暖處坐,熱時涼處行。

眾生不異佛,佛即是眾生。《王文公文集》卷四八。

又《擬寒山拾得十九首》其五:

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

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

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抽。

渠不知此機,故自認愆尤。

此但可哀憐,勸令真正修。

豈可自迷悶,與渠作冤仇。《王文公文集》卷五○。

王安石的這些詩,都富有禪宗的智慧,用的也是禪宗的語言。

元豐七年(1084)春,安石生了一場病,甚重,曾有兩日不能說話。是年五月,神宗詔蔡卞赴江寧府省視。六月,安石始病愈。此時,他感到多年經營的半山園也是累贅了,就給神宗上了一道奏章,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並乞賜額,神宗賜以“報寧禪寺”。同時安石又乞將他在江寧府上元縣的荒熟田割給蔣山太平興國寺,為其父母和兒子王營辦功德,亦得到神宗的同意。在做完了這兩件事以後,安石有了精神上的解脫感,足見他對佛法相信之深。

安石晚年不僅在佛學裏找到精神慰藉,而且從老莊哲學裏,特別是莊子的哲學裏也同樣找到慰藉。

安石早年對莊子雖然也有所肯定,認為莊子的同是非、齊彼我、一利害是為矯正天下之弊,並非不知聖人之意,但在總體上,他對莊子是否定的。因為矯枉過正,又是一枉,故莊子不足取。他說:“莊周,古之荒唐人也,其於道也蕩而不盡善,聖人者與之遇,必有以約之,約之而不能聽,殆將擯四海之外而不使之疑中國。”《王文公文集》卷二八《九變而賞罰可言》。

安石晚年對莊子的態度卻有很大的變化,從否定莊子變成愛好莊子。他說:“無營固無尤,多與亦多悔。物隨擾擾集,道與翛然會。墨翟真自苦,莊周吾所愛。萬物莫足歸,此言猶有在。”《王文公文集》卷五一《無營》。特別是對莊子的人生哲學,他有一種心靈上的感通。其《雜詠八首》其一說:

萬物餘一體,九州餘一家。

秋毫不為小,徼外不為遐。

不識壽與夭,不知貧與奢。

忘心乃得道,道不去紛華。

近跡以觀之,堯舜亦泥沙。

莊周謂如此,而世以為誇。《王文公文集》卷五○。

安石早年曾勸神宗以堯舜為法,屢駁老莊之徒詆毀儒家的仁義道德。但在這裏,他卻肯定莊子道歸自然、秕糠堯舜的思想,而駁世俗以莊周為誇誕不經。又《自喻》雲:

岸涼竹娟娟,水淨菱帖帖。

蝦搖浮遊須,魚鼓嬉戲鬣。

釋杖聊一愒,褰裳如可涉。

自喻適誌歟?翩然夢中蝶。《王文公文集》卷五一。

又《謝郟亶秘校見訪於鍾山之廬》雲:

誤有聲名隻自慚,煩君跋馬過茅簷。

已知原憲貧非病,更許莊周智養恬。《王文公文集》卷六二。

這些詩,表現了他對莊生夢蝶和修心養性的深深相契。

在中國封建社會裏,儒主入世,故言仁義道德,修齊治平;道主避世,故倡自然無為,物我同體,與道為一;佛主出世,故以人生為苦,萬物為幻,遺形絕俗而入涅槃。入世不成,而求避世;避世不得,必求出世。三教殊途而同歸,以不同的途徑,為知識分子提供安身立命之所。王安石乃一代通儒,當其在政治上失意以後,轉而寄情佛道,也是理有固然,勢所必至,反映了中國封建時代知識分子思想發展的一般軌跡。蘇軾指出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瞿、聃”(《蘇軾文集》卷三八《王安石贈太傅製》。),真是的然之論。

4嘯歌謳吟

王安石不但是一個儒者,而且還是一個文人,和當時的理學家不同,他並不認為工於詩文是玩物喪誌,一生寫了大量的散文和詩歌。罷相賦閑的生活,為他的創作提供了充裕的時間和精力,同時,政治上的失落,心靈亦需要在詩詞創作裏得到寄托,如同在佛道裏得到寄托一樣,這就使他更加愛詩。故嘯歌謳吟,成為他晚年半山園生活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內容。《同長安君鍾山望》雲:

解裝相值得留連,一望江南萬裏天。

殘雪離披山韞玉,新陽杳靄草含煙。

餘生不足償多病,樂事應須委少年。

惟有愛詩心未已,東歸與續棣華篇。《王文公文集》卷六四。

又《和文淑湓浦見寄》雲:

多難漂零歲月賒,空餘文墨舊生涯。

相看楚越常千裏,不及朱陳似一家。

發為感傷無翠葆,眼從瞻望有玄花。

惟詩與我寬愁病,報爾何妨賦棣華。《王文公文集》卷五二。

細玩詩意,這兩首詩當作於罷相以後的賦閑期間,表達了作者與詩難分難解的情緣。

王安石晚年的嘯歌謳吟,在內容上與他早年以詩論事議政、詠史抒情、懷古砭今不同,是以寫景抒情、詠物言誌、懷古傷今為主。他由早年推敬杜甫轉為崇尚淵明,詩風由熱烈變為恬淡。賦閑半山園的生活,既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亦是他詩歌創作的轉折點。

(1)寫景。半山園地處鍾山之麓,自然景色絕佳。賦閑的生活,使他遠離了政治,也把他融進了自然。

《金陵絕句四首》其一雲:

水際柴門一半開,小橋分路入青苔。

背人照影無窮柳,隔屋吹香並是梅。《王文公文集》卷六四。

這是一幅金陵城郊農村的絕妙圖畫。臨水農舍,柴門半掩,村頭小橋,路有青苔,垂柳照影,梅花吹香,這是詩,亦是畫。蘇軾評唐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蘇軾此評評安石此詩,那是最恰當不過的。

《書湖陰先生壁二首》其一雲:

茅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王文公文集》卷六八。

這是一首謳吟湖陰先生農居的詩。水可護田,山可送青,在王安石的筆下,自然景色生動可感。

《絕句》其九雲:

木末北山煙冉冉,草根南澗水泠泠。

繅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雲稻正青。《王文公文集》卷七五。

木末軒在蔣山塔院西,為安石遊憩之所。登軒放眼,煙起水泠,桑綠稻青,這又預示著絲成如雪,稻熟似雲。絕句語言雅淡,韻味無窮。

《鍾山絕句》其一雲: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王文公文集》卷六四。

是一幅靜穆、空靈的圖景。讀此詩,人們不難想見詩人神靜如水,心平如鏡。

《半山即事十首》其三雲:

南浦東崗二月時,物華撩我有新詩。

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嫋嫋垂。《王文公文集》卷一五。

初春時節,水呈鴨綠,含風起波,柳色鵝黃,弄日婆娑。自然之美,不能不使詩人詩興大發。陸象山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我注六經,六經注我。王安石晚年的詩,也可以說我寫自然,自然寫我。

(2)詠物。詠物是王安石晚年嘯歌謳吟的又一重要內容。物無善惡是非,但一經謳吟品題,物就人化了。故詠物可以言誌,可以寄興,可以抒懷。

梅花是王安石一生謳吟的對象。《梅花》雲:

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王文公文集》卷七○。

不隨眾,不爭春,淩霜傲雪,香氣動人,這就是梅花的品格。南宋陸遊《卜算子·詠梅》雲:“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在對梅花的看法上,陸遊與王安石是同調。《冷齋夜話》謂荊公嚐訪高士不遇,以《梅花》題其壁。梅花的品格即高士的品格,亦即詩人的品格。

詠薔薇。《薔薇四首》其一雲:

午陰寬占一方苔,映水前年坐看栽。

紅蕊似嫌塵梁汙,青條飛上別枝開。《王文公文集》卷七七。

薔薇藤爬上花架而開,這本是常事,可詩人把它人格化了,謂是嫌塵埃染汙,故飛上別枝而開。薔薇花的高潔品格,於此可見。

詠水花。《水花》雲: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東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王文公文集》卷七七。

水花不但美豔妖嬈,而且節操高尚,誌不可奪。它寧願開於水中,不為人識,也不願開在路邊,雖為人識,卻被踐踏成塵。詩人讚美水花,就是讚美它孤芳自賞、可殺而不可辱的品格。

王安石亦詠竹。《華藏院此君亭》雲:

一徑森然四座涼,殘陰餘韻興何長?

人憐直節生來瘦,自許高材老更剛。

曾與蒿藜同雨露,終隨鬆柏到冰霜。

煩君惜取根株在,乞與伶倫學鳳凰。《王文公文集》卷六七。

直節、瘦骨、高材、剛勁,雖與蒿藜共一雨露,卻與鬆柏同一姿態,竹子的這種品格是封建時代直士品格的象征。難怪詩人對竹子要讚賞備至了。

此外,王安石還詠荷花:“亭亭風露擁川坻,天放嬌嬈豈自知。一舸超然他日事,故應將爾當西施。”詠杏花:“垂楊一徑紫苔封,人語蕭蕭院落中。獨有杏花如喚客,倚牆斜日數枝紅。”詠菊:“黃花漠漠弄秋暉,無數蜜蜂花上飛。不忍獨醒辜爾去,殷勤為折一枝歸。”詠木芙蓉:“水邊無數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醉著,強抬青鏡欲妝慵。”詠拒霜花:“落盡群花獨自芳,紅英渾欲拒嚴霜。開元天子千秋節,戚裏人家承露囊。”《王文公文集》卷七七。王安石的這些詠物詩,詞句清麗,立意精巧,隻是很難斷定是否賦閑金陵時所寫,我們也就略而不論了。

(3)懷古。懷古是王安石詩歌的重大題材。退居半山園以後,由於詩風的變化,這類題材寫得不多。但金陵畢竟是六朝古都,人文薈萃,史跡眾多,睹物易於生情,感今亦易懷古。故在安石晚年的謳吟裏,亦有懷古之作。

《謝公墩二首》其二雲:

謝公陳跡自難追,山月淮雲隻往時。

一去可憐終不返,暮年垂淚對桓伊。《王文公文集》卷七一。

對晉代謝安的業績,王安石是欽佩的,故他經常到謝公墩摩挲陳跡。想及謝安,王安石不免有身世之歎,“暮年垂淚對桓伊”,是說謝安呢還是說自己?抑或兩者都有吧。

《金陵絕句四首》其二雲:

結綺臨春歌舞地,荒蹊狹巷兩三家。

東風漫漫吹桃李,非複當時仗外花。《王文公文集》卷六四。

結綺臨春都是六朝歌舞之地,可是眼下卻是荒蹊狹巷。東風雖然依舊,而人事全非。其興其亡,皆有因由。睹物生情,王安石不能不無限感慨。

《辱井》雲:

結綺臨春草一丘,尚殘宮井戒千秋。

奢淫自是前王恥,不到龍沉亦可羞。《王文公文集》卷六三。

辱井即陳後主宮裏的胭脂井。隋將韓擒虎攻入金陵朱雀門,後主和妃子藏匿井中,旋被俘虜。隋煬帝在即位前曾表示以此為戒,可是一登大位,其奢淫比之後主有過之無不及,隋朝也就很快滅亡了。曆史是過去了,可歎的是“至今商女,時時猶歌,後庭遺曲”。

(4)唱和。朋友間的唱和,依然是王安石晚年謳吟的主要內容。他和呂望之、蘇軾、段縫、俞秀老、俞清老等人之間皆有酬唱。我們將在“晚年交遊”一節中再作交代,這裏就不贅述。

要之,嘯歌謳吟,構成了王安石晚年賦閑生活極其重要的部分。在內容上,王安石晚年的謳吟雖不及早年廣闊豐富,在藝術上卻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這就是為什麼作為改革家的王安石在後世有很大的爭議,而作為文學家、詩人的王安石,卻得到包括他政治上反對者一致肯定的原因。

5.刪定《字說》

熙寧年間,安石為了給變法提供理論根據,一直從事重新解釋儒家經典的工作;而為了給儒家經典提供文字訓詁方麵的依據,又從事文字的訓釋工作。熙寧五年(1072)正月壬寅,安石留對,神宗對他說:“朕欲卿錄文字,且早錄進。”安石回答:“臣所著述多未成就,止有訓詁文字,容臣綴輯進禦。”《長編》卷二二九。這裏所說的“訓詁文字”,就是指《字說》,隻是當時還沒有刪改定稿。

此後,安石設局置官,進行三經義的釋訓,對先儒傳注皆廢棄不用,而下以己意,另創新說。三書在熙寧八年(1075)六月完成。《字說》雖著手較早,但當時忙於政務,沒有刪定。安石罷相賦閑金陵以後,著手刪定《字說》。

在漢代,許慎以“六書”解說文字,先說字義,再說字的形體構造及其讀音,撰寫了我國第一部係統分析文字和考論字源的《說文解字》,但屢經傳寫,訛誤頗多。安石認為許慎對文字的訓詁考據,還不完備,亦有錯誤,必須另創新說。

安石認為《字說》之著意義重大。他在《再答呂吉甫書》中說:

向著《字說》,粗已成就,恨未得致左右。觀古人意,多寓妙道於此。所惜許慎所傳止此,又有偽謬,故於思索難盡耳。《王文公文集》卷六。

又其《〈字說〉序》說:

餘讀許慎《說文》,於書之意,時有所悟,因序錄其說為二十卷,以與門人所推經義附之。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慎所記不具,又多舛,而以予之淺陋考之,宜有所不合。雖然,庸詎非天之將興斯文也,而以予讚其始,故其教學必自此始。能知此者,則於道德之意,已十九矣。《王文公文集》卷三六。

在這裏,他把訓詁文字看成是教學之始,認為其中多寓妙道,可見他對《字說》的重視。

王安石認為:“文者,奇偶剛柔,雜比以相承,如天地之文,故謂之文。學者,始於一,一而生於無窮,如母之字子,故謂之字。其聲之抑揚開塞,合散出入,其形之衡從曲直,邪正上下,內外左右,皆有義,皆出於自然,非人私智所能為也。”《王文公文集》卷三六《〈字說〉序》。這也就是說,文字雖為人所製,但實質出於自然,無論是字位、字形、字聲、字義,皆是自然,並非人的任意創造。故說文解字,須據其自然之位、聲、形、義而析其內容,解其意義。

世傳王安石著《字說》,是在定林寺昭文齋裏進行。朱熹說:“荊公作《字說》時,隻在一禪寺中。禪床前置筆硯,掩一龕燈。人有書翰來者,拆封皮埋放一邊。就例禪床睡少時,又忽然起來寫一兩字,看來都不曾眠。”《朱子語類》卷一三○。其工作是很艱苦的。

元豐三年(1080),王安石《字說》成。其《成〈字說〉與曲江譚掞、丹陽蔡肇同遊齊安院》雲:

據梧杖策事如毛,久苦諸君共此勞。

遙望南山堪散釋,故尋西路一登高。《王文公文集》卷六三。

譚掞,曲江人,從虞部致仕後,即從安石遊,安石曾挽其辭雲:“它日白衣霄漢誌,暮年朱紱水雲身。……豈惜埋辭追往事,齒衰才盡獨傷神。”《臨川先生文集》卷三五。可見兩人關係密切。蔡肇字天啟,丹陽人,元豐進士,時從安石讀書於鍾山,很受器重。二人當時參與安石著《字說》。詩中的“據梧杖策”,事見《莊子·齊物論》:“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郭象注之曰:“夫三子者,皆欲辨非己所明以明之,故知盡慮窮,形勞神倦,或枝策假寐,或據梧而瞑。”《莊子·齊物論注》。安石說文解字,成洋洋二十四卷,事繁而雜,工巨而細,事如牛毛,沒有門人的參加,是很難成功的。故經年辛勞,一旦事成功畢,自然要與門人散散心,遊齊安,登南山,領略一番自然風光。

安石有《成〈字說〉後》雲:

鼎湖龍去字書存,開辟神機有聖孫。

湖海老臣無四目,謾將糟魄汙修門。《王文公文集》卷七六。

又有《進〈字說〉》雲:

正名百物自軒轅,野老何知強討論。

但可與人漫醬瓿,豈能令鬼哭黃昏。《王文公文集》卷七六。

這兩首詩都是自謙之辭,但字裏行間隱隱透露出完成《字說》後如釋重負的心情。於此我們也不難想見刪定《字說》工作的艱巨。

王安石的《字說》,今已不傳,我們無從知道它的麵目。但《字說》在當時產生很大影響則是事實。《宋元學案·王臨川先生安石》稱:“初,先生提舉修撰經義,訓釋《詩》、《書》、《周官》。既成,頒之學官,天下號曰《新義》。晚歲為《字說》二十四卷,學者爭傳習之。”

應該指出,安石著《字說》,固然是為了向神宗交差,即熙寧五年(1072)正月壬寅所說“容臣綴輯進禦”,但也說明安石雖已退出政治舞台,卻依然忘不了熙寧事業。

6.晚年交遊

與朋友相往來,也是王安石晚年生活的重要內容。隻是,他晚年的交遊不同於昔日執政時的交遊。

安石賦閑金陵,往來較密切的往日變法派人士隻有呂嘉問。呂嘉問字望之,壽州人,以蔭入官,熙寧年間權戶部判官,提舉市易司。安石推行市易法,嘉問出力甚多。安石罷相居金陵,嘉問於熙寧十年(1077)十月謫知江寧府,二人又同處一地,彼此過從甚密。安石《招呂望之使君》雲:

潮溝直下兩牛鳴,十畝漣漪一草亭。

委質山林如許國,寄懷魚鳥欲忘形。

紛紛易變浮雲白,落落誰鍾老柏青。

尚有使君同好惡,想隨秋水肯揚。《王文公文集》卷六二。

在這首詩裏,安石顯然把呂嘉問引為同調。

元豐二年(1079)秋,嘉問改知潤州。安石作《聞望之解舟》雲:

子來我樂隻,子去悲如何?

謂言少淹留,大舸已淩波。

黯雖莫測,皇明邁羲娥。

修門歸有期,京水非汨羅。《王文公文集》卷四二。

對嘉問的離去,表示了戀戀不舍之情,又對嘉問多所勸勉。

元豐三年(1080),嘉問改知臨江軍,過金陵,謁安石。安石又與他同上東嶺,作詩雲:

靖節愛吾廬,猗樂吾耳。

適野無世喧,吾今亦如此。

紛紛舊可厭,俗子今掃軌。

使君氣相求,眷顧未雲已。

追隨上東嶺,俯仰多可喜。

何以況清明,朝陽麗秋水。

微雲會消散,豈久汙塵滓。

所懷在分襟,藉草淚如洗。《王文公文集》卷四五《與呂望之同上東嶺》。

又邀嘉問至家中暢敘,作詩雲:

念子且行矣,邀子過我廬。

汲我山下泉,煮我園中蔬。

知子有仁心,不忍鉤我魚。

我池在仁境,不與獺居。

亦複無蟲蛆,出沒爭腐餘。

食罷往遊觀,藻與蒲。

波清映白日,擺尾揚其須。

豈魚有此樂,而我與子無?

擊壤謠聖時,自得以為娛。《王文公文集》卷四六《邀望之過我廬》。

在這兩首詩裏,安石都表示了厭煩世喧,厭惡獺、蟲蛆的清明之誌,以及以山水為娛的情趣。嘉問雖然還在仕途奔波,但他仍然把嘉問引為知己,詩裏行間充滿了對嘉問的勸慰和勉勵。後嘉問離金陵,安石又作詩相送。可以說,在熙寧變法派人物裏,嘉問與安石是始終如一的。

對於從前的一些政敵,安石在罷居金陵後,也是前嫌盡釋,不計恩怨,特別對蘇軾,更是如此。

元豐七年(1084)初夏,蘇軾由黃州授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過金陵謁安石。安石熱情接待,交遊逾月,唱和甚多。蘇軾作《同王勝之遊蔣山》,其中有:“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略杓橫秋水,浮屠插暮煙。歸來踏人影,雲細月娟娟。”安石則作《和子瞻〈同王勝之遊蔣山〉》,其序雲:“子瞻同王勝之遊蔣山有詩。餘愛其‘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之句,因次其韻。”其中有:“墨客真能賦,留詩野竹娟。”安石對蘇軾清麗的詩句多所讚譽,有著慕悅之情。

應該說,蘇軾此時和安石一樣,對政治有著深深的疲憊,這種疲憊把兩顆心連結了起來。《宋人軼事彙編》引《潘子真詩話》雲:“東坡得請宜興,道過鍾山,見荊公。時公病方愈,會坡近作,因手寫一通以為贈。複自誦詩,俾坡書以贈己,仍約東坡卜居秦淮。故坡公和詩雲:‘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徑宅,從公已覺十年遲。’”勸東坡以求田為事,這是安石在曆經政治風波後,對蘇軾的肺腑之言。而“從公已覺十年遲”,則是蘇軾曆經仕途坎坷後,對安石的由衷之語。蘇軾在金陵暢遊後,到儀真寄書安石說:“某近者經由,屢獲請見,存撫教誨,恩意甚厚,別來切計台候萬福。某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屨,老於鍾山之下。既已不遂,今儀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來,見公不難矣。”而安石則複信說:“知尚盤桓江北,俯仰逾月,豈勝感悵!”二人雖在熙寧年間政爭甚烈,安石還打擊和貶謫過蘇軾,但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時過境遷,昔日之爭,付之一笑而已。蘇軾在《與滕達道書》中言其金陵之行說:“某到此時見荊公,甚喜。時誦詩說佛也。”《蘇軾文集》卷五一。不談政治,隻誦詩說佛,王、蘇二人的心靈得到了深深的契合,友誼也前所未有的深厚。

安石賦閑金陵,交往比較多的另一類朋友是地方處士。這些人不事科舉,放浪形骸,孤介寡合,獨來獨往。在安石當權時,他們絕不與之交,而在安石罷相後,則與之交往甚密,其中有俞秀老、俞清老、楊德逢等。

俞秀老名紫芝,金華人。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說:“俞紫芝字秀老,揚州人,少有高行,不娶,得浮屠心法,所至翛然,而工於作詩。王荊公居鍾山,秀老數相往來,尤愛重之……卒元初。”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又黃庭堅《書元真子漁父贈俞秀老》說:“金華俞秀老,物外人也。嚐作唱道歌十章,極言萬事如浮雲,世間膏火煎熬可厭,語意高勝。荊公樂之,每使人歌。秀老又有與荊公往反遊戲歌曲,皆可傳。長幹白下舟人蘆子,或能記憶也。”可見,俞秀老是一位隱者。

安石罷相後,與俞秀老有著相同的心態。其《訴衷情·和俞秀老五首》之二、三雲:

常時黃色見眉間,鬆桂我同攀。每言天上辛苦,不肯餌金丹。憐水靜,愛雲閑,便忘還。高歌一曲,岩穀迤邐,宛似商山。

練巾藜杖白雲間,有興即躋攀。追思往昔如夢,華轂也曾丹。塵自擾,性長閑,更無還。達如周召,窮似丘軻,隻個山山。《王文公文集》卷八○。

安石的詞表達了寄情山水、厭煩世俗之情,這與俞秀老的生活態度是完全一致的。故安石居金陵,引俞秀老為知己,此意多見於其詩,《示俞秀老三首》其一雲:

繚繞山如湧翠波,人家一半在煙蘿。

時豐笑語春聲早,地僻追尋野興多。

堵朱甍開北向,招提素脊隱西阿。

暮年要與君攜手,處處相煩作好歌。《王文公文集》卷六九。

又《次俞秀老韻》雲:

解我蔥珩脫孟勞,暮年甘與子同袍。

新詩比舊增奇峭,若許追攀莫太高。《王文公文集》卷五四。

“暮年要與君攜手”,“暮年甘與子同袍”,無一不表露出他與俞秀老的深深相知之情。

元豐七年(1084)春,安石病,俞秀老來書問候,是年秀老亦病,安石病愈後作《答俞秀老書》雲:“比遘危疾,療治百端,僅乃小愈。竊聞秀老亦久伏枕,近才康複,不知營從何如約一至此乎?歲盡當營理報寧庵舍,以佇遊愒。餘非麵敘不悉。”《王文公文集》卷六。又作《酬秀老》雲:

灑掃東庵置一床,於君獨覺故情長。

有言未必輸摩詰,無法何曾泥飲光。

天壤此身知共弊,江湖他日要相忘。

猶貪半偈歸思索,卻恐提桓妄揣量。《臨川先生文集》卷一八。

安石病尚未痊愈,就要清理報寧庵舍,專候秀老來誦詩論佛了。其交情之深,於此可見。

安石和俞秀老的弟弟俞清老交遊亦甚為密切。《石林詩話》卷中載:俞秀老弟俞澹,“字清老,亦不娶。滑稽善諧謔,洞曉音律,能歌。荊公亦喜之。晚年作《漁家傲》等樂府數闋,每山行,即使澹歌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清老欲出家為僧,王安石舍宅為寺後,就打算讓清老奉香火於半山寺,且予以僧名曰紫琳。隻是清老生性放蕩,難受佛門約束,故依然“儒冠自若”。黃庭堅《書王荊公騎驢圖》說:“荊公晚年刪定《字說》,出入百家,語簡而意深。常以為平生精力盡於此書。好學者從之請問,口講手畫,終席或至千餘言。金華紫琳清老,嚐冠禿巾,衣掃塔服,抱《字說》,追逐荊公之驢,往來法雲定林,過八功德水,逍遙遊亭之上。龍眠李伯時曰:‘此勝事不可以無傳也。’”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七,四部叢刊本。可見安石和清老之遊甚是浪漫,這種浪漫之遊,隻有在罷相居家,不拘禮法時才有可能。

除了隱士外,還有一類人,即所謂白衣地主,和安石關係也很密切。這可以湖陰先生為代表。

湖陰先生姓楊,名德逢,又名驥德,宅居江寧府上元縣城東北隅,與安石是鄉鄰。安石嚐作《元豐行示德逢》,記湖陰先生主持農事的生活:“四山翛翛映赤日,田背坼如龜兆出。湖陰先生坐草室,看踏溝車望秋實。雷蟠電掣雲滔滔,夜半載雨輸亭皋。早禾秀發埋牛尻,豆死更蘇肥莢毛。倒持龍骨掛屋敖,買酒澆客追前勞。”《王文公文集》卷三七。湖陰先生與一般世俗人士不同的是,他崇尚清談,喜歡與名士交往。李壁雲:“按王直方《雜記》,德逢,號湖陰先生。丹陽陳輔,浙西佳士也,每歲清明,過金陵上塚,事畢則至蔣山,過湖陰先生之居,清談終日,歲率以為常。元豐辛酉癸亥,頻歲訪之不遇,題一絕於門雲:‘北山鬆粉未飄花,白下風輕麥腳斜。身似舊時王謝燕,一年一度到君家。’湖陰歸見其詩,吟賞久之,曾稱於舒王。聞之輒笑曰:此正戲君為尋常百姓耳。湖陰亦大笑。”李壁《王荊公詩箋注》卷一,清綺齋據元本重印本。

安石賦閑金陵,與湖陰交往亦很頻繁,其《過楊德逢莊》雲:

攜僧出西路,日晏昧所投。

循河望積穀,一飽覺易謀。

稚子舉桉出,咄嗟見盤羞。

飯新粳有香,煮菜旨且柔。

暮從秀岩歸,秣蹇得少留。

捧腹笑相語,果然無所求。《王文公文集》卷四六。

這是他到湖陰先生家。有時他亦招湖陰先生來宅,其《招楊德逢》雲:

山林投老倦紛紛,獨臥看雲卻憶君。

雲尚無心能出岫,不應君更懶於雲。《王文公文集》卷六二。

這是他思念湖陰先生,望其來家敘談,而不應懶於出門。

安石與湖陰先生有著深厚的情誼。天旱,安石深懷憂慮,因為湖陰先生忙於農事,不能來敘談了:“山樊老憚暑,獨寤無所適。湖陰宛在眼,曠若千裏隔。”《王文公文集》卷四三。天雨,安石掩不住欣喜,因為湖陰無事,可以來敘談了:“一雨洗炎蒸,曠然心誌適。如輸浮幢海,滅火忽相隔。俯視風水湧,仰視電雲坼。知公開霽後,過我言不食。”《王文公文集》卷四三。安石晚年以超然物外自居,與湖陰汲汲於農事不同,但他又認為:“處世但令心自可,相知何藉一劉龔。”《王文公文集》卷六九《示德逢》。他與湖陰雖誌趣不同,但相知甚深、過從甚密。

比較起來,安石晚居金陵,相與交往最多的還是僧人。僧人超然物外,絕世遁俗,與爭名於朝、爭利於市的儒學之士絕異。與僧人交往,對於曆經政治風波的安石來說,有如呼吸清新空氣一樣精神振奮。其《贈僧》雲:

紛紛擾擾十年間,世事何嚐不強顏。

亦欲心如秋水靜,應須身似嶺雲閑。《王文公文集》卷六二。

又有《與北山僧》雲:

蒔果蔬泉帶淺山,柴門雖設要常關。

別開小徑連鬆路,隻與鄰僧約往還。《王文公文集》卷六一。

安石與僧人交往非常廣泛,他與當時金陵的所有名僧幾乎都有接觸。其慕報恩大師西堂方丈雲:“簷花映日午風熏,時有黃鸝隔竹聞。香灺一爐春睡足,上方車馬正紛紛。”《王文公文集》卷六五《金陵報恩大師西堂方丈》。讚定林安大師雲:“道人深北山為家,晏坐白露眠蒼霞。手扶杖雖老矣,走險尚可追。”《王文公文集》卷四四《示安大師》。譽白雲然大師雲:“白首一山中,形骸槁木同。苔爭庵徑路,雲補衲穿空。塵土隨車轍,波濤信柂工。昏昏老南北,應謝此高風。”《王文公文集》卷六一《白雲然師》。稱道光大師雲:“秋雨漫漫夜複朝,可嗟屋望重霄。遙知宴坐無餘念,萬事都從劫火燒。”《王文公文集》卷六○《寄道光大師》。又慕北山行詳大師雲:“欲見道人非一朝,杖黎無路到青霄。千岩萬壑排風雨,想對銅爐柏子燒。”《王文公文集》卷六○《寄北山行詳大師》。

安石與之交往最多的則是寶覺禪師和覺海方丈。

寶覺禪師為育王璉禪師法嗣,傳青原宗,熙寧年間為金華龍華院方丈。安石在官淮南秩滿入京時,即與他相識。元豐末,安石《贈寶覺並序》雲:“予始與寶覺相識於京師,因與之俱東。後以翰林學士召,會宿金山一昔,今複見之。”《王文公文集》卷七九。釋惠洪《冷齋夜話》雲:“荊公嚐與俞秀老至報寧,公方假寐,秀老私跨驢入法雲,謁寶覺禪師。”由此可知寶覺時在江寧。

安石對寶覺有著深厚的感情。熙寧九年(1076)十月,安石罷相歸金陵,過京口與寶覺宿龍華院,回想起熙寧元年赴京師越次入對過京口時宿金山寺,不覺悵然,作《與寶覺宿龍華院三絕》,其三雲:“與公京口水雲間,問月何時照我還。邂逅我還還問月,何時照我宿金山。”《王文公文集》卷六五。元豐末,寶覺來江寧住法雲寺,安石又作《示寶覺》、《示寶覺三首》、《與寶覺宿僧舍》、《宿定林示寶覺》、《病起過寶覺》、《贈寶覺並序》等。《示寶覺三首》其一、三雲:

火暖窗明粥一盂,晨興相對寂無魚。

然迥出山林外,別有禪天好淨居。重將壞色染衣裙,共臥鍾山一塢雲。

客舍黃粱今始熟,鳥殘紅柿昔曾分。《王文公文集》卷六九。

安石的示寶覺詩都表露了與寶覺的親密無間之情。安石晚年思想的佛道化,又加深了他和寶覺的情誼。

安石與覺海禪師的交往同樣很早。據《五燈會元》雲,覺海禪師名讚元,婺州義烏人,俗姓傅,十五歲出家,學於楚園慈明禪師,陛於丈室,為侍者二十年。府帥請居誌公道場。開始,講僧行詳與安石交好,安石延居山中,行詳有經論,每以善辯為名,毀訾禪宗。此時覺海孤立,屢求退庵席。安石逐漸覺察到行詳的譎妄,遂逐行詳而留覺海。《五燈會元》說:“丞相王安石重師德望,特奏章服師號。與師蕭散林下,清談終日。”又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僧寶傳雲:“王荊公丁家艱,閱內典於蔣山。與讚元禪師遊從如昆弟。公嚐問祖師意旨,元不答。公益叩之。元曰:公般若有鄣三,有近道之質一。更兩生來恐純熟。公曰:願聞其說。元曰:公世緣深,懷經濟之誌,用舍不能必,心未平,又多怒,而學問尚理,於道為所知愚,此其三也。特視利名如脫發,甘澹薄如頭,此為近道,且當以教乘滋茂之可也。公再拜受教。元為人,閑靖寡言,客來無貴賤,寒溫外無別語。公後罷相居定林,稍覺煩動,即造元,相向默坐,終日而去。”可見,王安石與覺海的交往,有著心靈的相契。安石《覺海方丈》雲:

往來城府住山林,諸法然但一音。

不與物違真道廣,每隨緣起自禪深。舌根已淨誰能壞,足跡如空我得尋。

歲晚北窗聊寄傲,蒲萄零落半床陰。《王文公文集》卷六五。

詩對覺海充滿了讚譽之辭,向往之情。

元豐三年(1080),覺海圓寂。安石祭文雲:“元豐三年九月四日,祭於北山長老覺海大師之靈。自我壯強,與公周旋,今皆老矣,公棄而先。逝孰雲遠,十方觀前。饌陳告違,世禮則然。尚饗!”《王文公文集》卷八二。對於覺海的圓寂有情不自禁的悲情,覺海逝去,安石少了一位知音。

安石晚年和僧人的頻頻交往,是他思想佛老化的反映,與唐柳宗元的思想發展有著相同的軌跡。

7.矛盾心態

對於仕途疲憊的王安石來說,辭去宰相之職是一種休息,一種解脫,罷相歸金陵,雖似鳥兒出籠,但仍以使相判江寧府、領經局,難免又有解脫不徹底的感覺,故又累表辭使相以請宮觀。宮觀無職事,隻借名食祿,安石辭使相以請宮觀,為的是徹底脫離政治,以求解脫。《長編》卷二八三載,熙寧十年(1077)六月,“以鎮南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王安石為集禧觀使,居金陵,從其請也。始,安石罷政,除江寧,懇辭使相,請宮觀。上遣梁從政齎詔敦諭,須其視事乃還。從政留金陵累月,安石請不已,至是,許以使相領宮使”。這說明,安石於熙寧九年(1076)十月罷相判江寧府,經過八九個月的懇請,才被允許辭去判江寧府的頭銜,隻以集禧觀使的名義居金陵,可見他要求擺脫政治的堅決,而終於能如願以償,他更有掩飾不住的欣喜之情。這種心情,屢見於這一時期的詩文,如《答韓持國芙蓉堂》雲:

投老歸來一幅巾,尚私榮祿備蕃臣。

芙蓉堂下疏《秋水》,且與龜魚作主人。《王文公文集》卷六八。

又《封舒國公》雲:

陳跡難尋天柱源,疏封投老誤明恩。

國人欲識公歸處,楊柳蕭蕭白下門。《王文公文集》卷七五。

又《偶成二首》雲:

漸老偏諳世上情,已知吾事獨難行。

脫身負米將求誌,戮力求田豈為名?《王文公文集》卷七五。

這些詩都表露出他擺脫政治的決心和歸隱的誌向。另一方麵,對於曾經主持熙寧變法的安石來說,他雖以擺脫政治為誌,並以擺脫不徹底而悲哀:“自古能全己不才,豈論騏驥與駑駘。放歸自食情雖適,絡首猶存亦可哀”(《王文公文集》卷七四《經局感言》。),但一旦真正擺脫了政治,過上了閑適的生活,又不能不有一種失落感,一種莫可言狀的悲哀。這一心情,同樣見諸他這一時期的諸多詩文。《與道原遊西庵遂至草堂寶乘寺二首》雲:

桑楊已零落,藻荇亦銷沉。

園宅在人境,歲時傷我心。

強穿西埭路,共望北山岑。

欲尋道人語,跨鞍聊一尋。親朋會合少,時序感傷多。

勝踐聊為樂,清談可當歌。

微風淡水竹,靜日暖煙蘿。

興極猶難盡,當如薄暮何?《王文公文集》卷六五。

這些又表露出他的閑適生活、尋山問水以及與道人交遊都似乎是無可奈何的。“園宅在人境,歲時傷我心”,“親朋會合少,時序感傷多”,正是他此時心靈的寫照。白日雖可尋山問水,盡興而遊,聊寄心情,但是薄暮又將如何度過?這是王安石賦閑生活中難以回避的問題。

其《獨臥有懷》雲:

午鳩鳴春陰,獨臥林壑靜。

微雲過一雨,淅瀝生晚聽。

紅綠紛在眼,流芳與時競。

有懷無與言,佇立鍾山暝。《王文公文集》卷五一。

在這鳩鳴林靜,微雲過雨,紅綠紛競的春天裏,安石獨臥有懷,佇立有思。他究竟懷什麼,思什麼呢?當然又是時事世情,堯舜事業。《杖藜》雲:

杖藜隨水轉東岡,興罷還來赴一床。

堯桀是非時入夢,固知餘習未全忘。《王臨川全集》卷二七。

熙寧初安石越次入對,勸神宗以堯舜事業為事,而不要取法唐太宗。罷歸金陵,又感“近跡以觀之,堯舜亦泥沙。莊周謂如此,而世以為誇”(《王文公文集》卷五○。),而此時又感“堯桀是非時入夢,固知餘習未全忘”,可見他的避世和入世的思想是多麼矛盾!

又《六年》雲:

六年湖海老侵尋,千裏歸來一寸心。

西望國門搔短發,九天宮闕五雲深。《王臨川全集》卷三○。

“六年”謂熙寧九年(1076)十月賦閑金陵後的六年。“九天宮闕”謂朝廷,以其高遠,故言九天,如唐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有“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五雲”亦指君王所在,如唐王建《贈郭將軍》有“承恩新拜上將軍,當直巡更近五雲”,亦以其深遠,故謂“五雲深”。這說明,安石雖賦閑金陵,猶時時西望國門,注視著朝廷中事態的發展。

元豐五年(1082),安石還作有《夜夢與和甫別,如赴北京時,和甫作詩,覺而有作,因寄純甫》,詩雲:

叔兮今安否?季也來何遲。

中夜遂不眠,輾轉涕流離。

老我孤主恩,結草以為期。

冀叔善事國,有知無不為。

千裏永相望,昧昧我思之。《王文公文集》卷四二。

和甫即王安禮,安石之弟;純甫名安上,安石幼弟。時和甫為尚書右丞,純甫以管勾江寧府集禧家居。此詩對弟弟表露了深厚的手足之情,並明言自己受恩深重,當結草為報,並殷殷期望和甫勤力國事,知無不為,不致使他思念。安石此時雖優遊山水,但他依然期望弟弟效力朝廷。這與魏晉時的嵇康放浪形骸,越名教而任自然,卻以世俗之事教子一樣,從骨子裏說,他們都不能忘懷國事。

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薨,安石寫了《神宗皇帝挽辭》二首以示悼念:

將聖由天縱,成能與鬼謀。

聰明初四達,雋盡旁求。

一變前無古,三登歲有秋。

謳歌歸子啟,欽念禹功修。城闕宮車轉,山林隧路歸。

蒼梧雲未遠,姑射露先。

玉暗蛟龍蟄,金寒雁鶩飛。

老臣他日淚,湖海想遺衣。《王文公文集》卷七八。

挽辭歌頌神宗的功德,殷殷期望於嗣皇,同時也表達了對朝政必有一番變更的擔心。這說明,安石雖身居山林,終不能忘懷他的熙寧變法和朝廷風雲。

有資料表明,安石自神宗逝世後,對政局懷有相當的憂懼。《邵氏聞見錄》載:“公既病,和甫以邸吏狀視公,廷報司馬溫公拜相,公悵然曰:‘司馬十二作相矣!’”看得出來,這其中包含了無限的感慨和殷憂。事實也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司馬光拜相後,即盡變新法。《卮史》雲:“公聞朝廷變其法,夷然不以為意,又聞罷助役,複差役,愕然失聲曰:‘亦罷至此乎?’良久曰:‘此法終不可罷。安石與先帝議之兩年,乃行,無不曲盡。’”此時,憤懣和怨望占據了王安石的心靈,他終不能從中解脫。

要之,安石晚年,外觀超脫,尋山問水,誦詩說佛,過著閑適的田園生活,而在內心,又不免時時係念朝廷政局,眷戀熙寧功業,這種避世和入世的矛盾,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精神痛苦。這種痛苦對他來說是情不自禁,無法擺脫的。

8.生病和逝世

元元年(1086)春,安石已在病中。據顧棟高《王荊國文公年譜》,是年安石作有《謝宣醫劄子》。其文雲:

食浮挻災,自取危疾,敢籲天聽,上煩湣惻。不圖聞徹,特冒慈憐,亟遣內臣,挾醫馳降。臣背瘡餘毒,即得仇敷貼平完。尚以風氣冒悶,言語蹇澀,又賴杜壬診療,尋皆痊愈。臣迫於衰莫,自分捐沒聖時,朽更生,實叨殊賜。戴天荷地,感涕難言。《王文公文集》卷一九。

從劄子來看,安石這次的病,是背瘡和風氣,朝廷曾派醫官來江寧療治。但是,身體的衰弱和精神的痛苦,終使他沒有像《謝宣醫劄子》所言的“尋皆痊愈”,而是日漸加重。元元年四月癸巳,安石病逝金陵,享年六十六歲。

葬禮是冷冷清清的。李壁在安石《勿去草》注中說:“蓋自公罷相,凡昔之門生故吏,舍之而去者多矣,又從而下石焉,如呂惠卿者,蓋其尤也。公之卒也,張芸叟為詩以吊之,曰:‘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王荊文公詩箋注》卷二一。張芸叟的詩題為《哀王荊公》,共四首:

門前無爵罷張羅,元酒生芻亦不多。

慟哭一聲唯有弟,故時賓客合如何?鄉閭匍匐苟相哀,得路青雲更肯來?

若使風光解流轉,莫將桃李等閑栽!去來夫子本無情,奇字新經誌不成。

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江水悠悠去不還,長悲事業典型間。

浮雲卻是堅牢物,千古依棲在蔣山!張舜民《畫墁集》卷四,《四庫全書·集部五六》。

可見安石死時,除了安禮、安上兄弟外,其他門生故吏都生怕牽累,沒有來吊唁。張芸叟名舜民,州人,治平年間進士,為襄樂令,熙寧年間王安石變法,他上書反對新法,元豐四年(1081)被劾,謫監郴州酒稅,司馬光當政後被起用,薦為監察禦史。就連這樣一位反對新法的人,亦深深同情安石死時的清冷,對其門生故吏深表不滿,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可見一斑。

王安石的死在他的反對派中引起了震動。安石的死訊傳到開封後,司馬光即寫信給呂公著說:

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遠,讒佞輻輳,敗壞百度,以至於此。今方矯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謝世,反複之徒必詆毀百端。光意以謂,朝廷宜優加厚禮,以振起浮薄之風。苟有所得,輒以上聞。不識晦叔以為如何。更不煩答以筆劄,扆前力言則全仗晦叔也。司馬光《司馬溫公集》卷六三。

在這封信裏,司馬光對王安石的政治主張作了明確的否定,而對其道德文章作了肯定。後世論者,常以此指責司馬光對王安石的否定。其實司馬光是無可指責的,作為王安石的政敵,其政治態度當然和王安石不同,司馬光原先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光明磊落。他對王安石並不從意氣出發,而是在否定其政治主張的同時,肯定其節義文章,肯定其人格和文格,這說明他對王安石的評價不以政見的異同為標尺,不以同我者是,異我者非,這是難能可貴的。後人不應認為司馬光所謂的“反複之徒”即是指變法派人物。“反複之徒”變法派裏有,反對變法派裏亦有,這些人上下其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不上究竟是忠於新法還是忠於舊法,他們的價值取向全看對自己有利還是無利。司馬光建議朝廷優加厚禮王安石,以“振起浮薄之風”,也不是針對變法派,而是針對社會風氣,特別是針對此時借反對新法和詆毀安石而投機鑽營的人。當王安石逝世,原先的反對派上台的時候,可以說投機新法的人已不多見,而投機反對新法的人則比比皆是。這一年,呂陶在一份奏疏裏說,京都的諸生在聽聞安石的死訊後,欲設齋致奠,而國子司業黃隱輒形忿怒,聲言“將繩以率斂之法”,並“諷諭其太學諸生,凡程試文字不可複從王氏新說,或引用者類多黜降”。呂陶認為,弟子為師設齋致奠,是情理中之事;而經義之論,無古無新,以當為貴,問題是要審擇,而不必是古非今。黃隱身為國子司業,隻以附會執政為是,不以道德教化為任,是不稱職,宜罷其職任。應該說,在安石死時,像黃隱那樣附會執政,以詆毀王安石為進身之階的人是很多的。司馬光給呂公著的信中預見到這種情況是很有意義的,不能認為他隻是為了否定王安石。

蘇軾則代表哲宗皇帝撰《王安石贈太傅製》,其文曰:

朕式觀古初,灼見天命: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

故觀文殿大學士、守司空、集禧觀使王安石,少學孔、孟,老師瞿、聃;網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信任之篤,古今所無。方需功業之成,遽起山林之興。浮雲何用,脫屣如遺。屢爭席於漁樵,不亂群於麇鹿。進退之際,雍容可觀。

朕方臨禦之初,哀疚罔極。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觀規模,想見風采。豈謂告終之問,在予諒暗之中,何不百年,為之一涕!

於戲,死生用舍之際,孰能違天;贈賻哀榮之典,豈不在我。是用寵師臣之位,蔚為儒者之光。庶幾有知,服我休命。《宋大詔令集》卷二二一,中華書局1962年10月版。

蘇軾的這篇製詞代表了朝廷的看法。製詞回避了當時爭議甚大的熙寧新法問題,著重從道德文章、經學才識等方麵肯定了王安石,從而使持各種政治態度的人都可以接受。蘇軾不愧是封建時代的文章高手。

第五節 生平著作

王安石學問淵博,生平著述甚豐,但由於北宋以來的政爭以及學術思想的流變,他的大部分著作或者佚失,或者散失不全,今天保存完好的有:

(1)《洪範傳》一卷。《長編》卷二一六言熙寧三年(1070)十月王安石進《洪範傳》。王安石《進洪範傳表》雲:“謹取舊所著《洪範傳》刪潤繕寫,輒以草芥之微,求裕天地。”《王文公文集》卷二○。故此書寫成當在熙寧三年以前。《洪範傳》比較集中地反映了王安石的哲學思想,現收入《王文公文集》與《臨川先生文集》。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將《洪範傳》係於熙寧十年(1077),恐不確。

(2)《王文公文集》一百卷。此書是王安石最主要的著作,收有王安石的絕大部分詩文。最早刊印於宋,日本宮內省圖書寮曾藏有殘宋本《王文公文集》七十卷。1962年,中華書局曾以上海博物館的藏本為基礎,缺者以日本宮內省圖書寮殘本為補充,加以影印。197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以南宋龍舒刻本為底本,並參照明應雲等本子,由唐武標點校,整理出版。本評傳引文主要依據《王文公文集》,缺者則依《臨川先生文集》。

(3)《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此書為王安石另一種文集,編次與《王文公文集》不同,所收王文公詩文大致相同,但亦互有缺漏,二者可以互相補輯。宋紹興十年(1140),桐廬詹大和曾刻《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紹興十二年(1142),王安石曾孫王玨又刻《臨川先生文集》,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臨川知縣應雲又翻刻《臨川先生文集》。1958年7月,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以紹興中詹大和桐廬刊本為底本,並用其他刊本校勘,將《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重印行世。這是目前比較完備的王安石著作的通行本。

原書散佚,後世有輯本的有:

(1)《周官新義》二十二卷。此書為王安石三經義之一,為王安石親撰,王安石在《周禮義序》中說:“謹列其書為二十有二卷,凡十餘萬言。”《王文公文集》卷三六。元、明以後《周官新義》漸漸散佚。明初編《永樂大典》,對《周官新義》尚有采錄,清代修《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十六卷。

(2)《毛詩新義》二十卷。此書亦為王安石三經義之一。王安石《詩義序》說:“詩三百六篇……上既使臣訓辭,又使臣安石等訓其義。”《王文公文集》卷三六。可見《毛詩新義》為王安石與其子王所合撰。此書在後世散佚,其片斷見於宋以後各書所引。今人邱漢生從各種書籍中輯出詩新義,成《詩義鉤沉》,仍分為二十卷,以符王安石原書卷數。

(3)《老子注》二卷。此書是王安石重要哲學著作,後世佚失,僅在南宋李霖編輯的《道德真經取善集》、彭的《道德真經集注》、元劉惟永《道德真經集義》中保存了部分內容。今人容肇祖根據上述三書所引加以整理,成《王安石老子注輯本》。

佚失的著作有:

王安石佚失的著作甚多。(據高克勤《王安石著述考》《複旦學報》1988年第1期。),主要有如下幾書:

(1)《尚書新義》十二卷。此書為王安石《三經新義》之一。由王安石提舉,其子王所撰。書成後,曾頒於學官,用以取士。今佚,隻在宋人的一些著作中間有引用。

(2)《易解》二十卷。此書公武《郡齋讀書誌》卷一、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皆有著錄,今佚。

(3)《論語解》十卷。此書公武《郡齋讀書誌》卷一、《文獻通考·經籍考》卷十二皆有著錄,今佚。

(4)《孟子解》十四卷。此書趙希弁《郡齋讀書誌·後誌》卷二嚐提到,今佚。

(5)《字說》二十四卷。此書為王安石重要經學與哲學著作,王安石《進字說表》言《字說》有二十四卷,公武《郡齋讀書誌》著錄為二十卷,今佚。僅在後世他書的引用中保留部分內容。

(6)《左氏解》一卷。《宋史·藝文誌》有著錄,今佚。

(7)《熙寧奏對日錄》七十八卷。此書為王安石在熙寧執政時的奏對。《宋史·藝文誌》有著錄,今佚。但在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中多有引用,在宋代其他人的文集中亦有引用。

(8)《時政記》。此書未知卷數,《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載王安石著《時政記》,今佚。

(9)《送伴錄》。《宋史·藝文誌》有著錄,書載王安石伴送北國使臣回國事,今佚。

(10)《淮南雜說》二十卷。《宋史·藝文誌》著錄為二十卷,陸佃《陶山集》卷十五亦提到王安石著《淮南雜說》,今佚。

(11)《莊子解》四卷。公武《郡齋讀書誌》有著錄,今佚。

(12)《揚子解》一卷。公武《郡齋讀書誌》有著錄,今佚。

(13)《維摩詰經注》三卷。王安石晚年精研佛典,此注作於罷相居金陵時,《宋史·藝文誌》有著錄,今佚。

(14)《金剛經注》。公武《郡齋讀書誌》著錄為一卷,作於王安石晚年,今佚。

(15)《楞嚴經解》十卷。公武《郡齋讀書誌》有著錄,亦當作於晚年,今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