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滿江紅》及其文學影響(3 / 3)

時曹休為吳所敗,魏兵東下,關中虛弱,孔明欲出兵擊魏,群臣多以為疑,乃上此疏。伸討賊之義,盡托孤之責,以教萬世之為人臣者。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之言,凜然與日月爭光。前表開導昏庸,後表審量形勢,非抱忠貞者不欲言,非懷經濟者不能言也。《古文觀止》上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82頁。

了解前輩學者對諸葛亮《出師表》有這樣的評價以後,再看《宋史》編撰者對嶽飛的評論:“軍至汴梁之朱仙鎮,有詔班師,飛自為表答詔,忠義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諸葛孔明之風,……”就可明白其繼承與發展關係了。為了讓讀者明白嶽飛“忠義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諸葛孔明之風”,今從《宋史》本傳中摘錄一些文字:

康王即位,飛上書數千言,大略謂:“陛下已登大寶,社稷有主,已足伐敵之謀,而勤王師日集,彼方謂吾素弱,宜乘其怠擊之。黃潛善、汪伯彥輩不能承聖意恢複,奉車駕日益南,恐不足係中原之望。臣願陛下乘敵穴未固,親率六軍北渡,則將士作氣,中原可複。”書聞,以越職奪官歸。

(紹興四年)飛奏:“金賊所愛惟子女金帛,誌已驕惰;劉豫僭偽,人心終不忘宋。如以精兵二十萬,直搗中原,恢複故疆,誠易為力。襄陽、隨、郢地皆膏腴,苟出營田,其利為厚。臣候糧足,即過江北剿戮敵兵。”

(紹興七年)飛奏:“比者寢之命,鹹謂聖斷已堅,何至今尚未決?臣願提兵進討,順天道,因人心,以曲直為老壯,以逆順為強弱,萬全之效可必。”又奏:“錢塘僻在海隅,非用武地。願陛下建都上遊,用漢光武故事,親率六軍,往來督戰。庶將士知聖意所向,人人用命。”

(紹興九年)以複河南,大赦。飛表謝,寓和議不便之意,有“唾手燕雲,複仇報國”之語。授開府儀同三司,飛力辭,謂:“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憂而不可賀;可訓兵飭士,謹備不虞,而不可論功行賞,取笑敵人。”三詔不受,帝溫言獎諭,乃受。會遣士謁諸陵,飛請以輕騎從灑埽,實欲觀釁以伐謀。又奏:“金人無事請和,此必有肘腋之虞,名以地歸我,實寄之也。”檜白帝止其行。

通過上述摘錄的嶽飛表奏文字,我們可以看到他堅定的愛國主義立場、敏銳的政治和軍事預見,確實是“非抱忠貞者不欲言,非懷經濟者不能言”,其“複仇報國”之言,凜然與日月爭光。

嶽飛的口頭表達能力,特別是辯論和說明能力如何,史書上頗少記載,但是我們從《宋史》本傳中看到這樣一節文字,不能不加以說明。紹興七年(1137),皇帝召見嶽飛,皇帝問嶽飛有沒有良馬,嶽飛回答說:“臣有二馬,日啖芻豆數鬥,飲泉一斛,然非精潔則不受。介而馳,初不甚疾,比行百裏始奮迅,自午至酉,猶可二百裏。褫鞍甲而不息不汗,若無事然。此其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遠之材也。不幸相繼以死。今所乘者,日不過數升,而秣不擇粟,飲不擇泉,攬轡未安,踴踴疾驅,甫百裏,力竭汗喘,殆欲斃然。此其寡取易盈,好逞易窮,駑鈍之材也。”《宋史》卷三六五《嶽飛傳》。這一段話簡直像先秦諸子中的寓言故事,說明“致遠之材”與“駑鈍之材”的區別。聰明的皇帝似乎聽出他的話外之話,立即作出反應,“帝稱善,曰:‘卿今議論極進。’”清代乾隆年間學者林西仲將這段文字,加以《良馬對》為題,作為向青少年學生學習古文的範例,並且評論說:“得良馬與未得,一言可盡。武穆乃將馬之所以為良,所以為不良處,細細分別出來,全為國家用人說法。妙在含蓄不露,若添一語相士,便索然無味。玩‘不幸相繼以死’,‘今所乘者’兩句,罵盡舉朝無人,皆屬駑鈍,尤感慨之極也。高宗稱善,而不悟其意,國事可知。其行文竟可作一篇《國策》讀。”胡懷琛編《言文對照古文筆法百篇》,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7頁。這個例子足以說明嶽飛思辨能力和表達能力是很強的,也大有諸葛孔明之遺風。

我國古代學者研究嶽飛散文思想特點和藝術風格的人,雖屬鳳毛麟角,但卻很有特點。明朝屠隆(1542—1605)曾經撰寫過一篇題為《擬嶽武穆從軍中遺秦相國書》,此文收入《文致》一書中。《文致》,明人劉士編,中國大陸未見傳本。韓國薑銓燮教授家中藏有這一部難得的明人秘笈的手抄本。1996年蔡鎮楚教授訪問韓國時發現了這部秘笈,抄錄一過,交嶽麓書社出版發行。因此,屠隆這篇《擬嶽武穆從軍中遺秦相國書》,得睹者可能不多,茲特移錄如下:

嶽飛頓首頓首!致書相國足下:飛自領王師渡河,賴陛下之靈、相國之智,所當摧鋒陷陣,大河以北無堅城。飛令諸軍北叱,且大醉黃龍府。諸軍聽飛鼓音,無不踴躍。起介而馳者,虜人無當也。飛於時,謂遂定中原,挈兩宮而還之陛下,直唾手取之矣!然後角巾投老西湖之上,飛之願也。乃今者,一日奉陛下金牌十二,詔飛班師。天王有命,臣懼殞越於下,飛奈何敢不班師哉!然從東南來者,皆言非陛下意,謂謀出相國。相國實陰持之。飛竊意相國為陛下輔弼之臣,陛下之遇相國厚矣。語有之瓶之罄矣。維之恥,相國為天子大臣,如何令虜人猖獗,盡棄大河以北赤縣神州?二帝越在草莽,而坐擁江南尺寸之土以偷老,其間則焉置相矣。相國如天下何?內折中原之氣,而外長仇讎,相國必不然。故敢以書奏。飛日者渡河來,顧瞻帝京,徘徊宮闕,詠宋箕子《麥秀》之歌,吟周大夫《黍離》之篇,扼腕而起,仰天長號。蓋不知其淚之淫淫下也。二帝遠在沙漠之鄉,望救於相國,一夕百年耳。惟相國念之。且相國嚐從胡中回,煙沙之地不慘於中原乎?氈裘之人,不陋於冠裳乎?虜人之遇相國誠厚,孰與大國之相乎?奈何令二帝久辱胡中也?君父阽在危亡,此臣子枕戈泣血之時,誓不俱生之日。申包胥何如人哉?飛一日班師赴闕下,相國且握手勞飛,賜飛卮酒,飛寧能下咽邪?相國即不念二帝,如陛下何?今中原取於掌上,二帝旋於目前,功業垂成而棄之,令飛十年經營廢於一旦,能不痛心?詔書到軍中,父老擁飛馬首哭者萬數,相國不聞也。相國何親於虜?陛下何負於相國哉?是役也,即出陛下意,相國何不強諫?陛下必聽相國。相國之言行,則功在社稷,名留天壤,此萬世一時也。願相國圖之。飛為陛下取中原還二帝,非以己也。陛下今召臣,臣業已還師,即歸死司寇,身首異處,臣請受而甘心焉,於飛何有哉?第棄垂成之圖,而失萬世之利,俯首喪氣為天下笑,飛甚惜之!相國一旦不戒行,且獲戾萬代無已時。飛為相國謀忠,相國其熟計之無忽。(〔明〕劉士選編,蔡鎮楚校點《文致》,嶽麓書社1998年版,第158—160頁。)

這是一篇奇特的文章。此文中稱秦相國可製約高宗,此論未必確當,可當別論。不研讀嶽飛著作,不熟悉嶽飛生平事跡,不了解宋金戰爭形勢,不了解秦檜的人,是絕不會寫出這樣充滿愛國激情、大義凜然的文章的。這也是從另一個側麵說明了嶽飛的思想和散文藝術的影響。

這裏,我們且將《文致》中對《擬嶽武穆從軍中遺秦相國書》的評語作為本節的結語:

丘丹林曰:……檜一主和議,一忌少保功高,而不知二帝青衣行酒,高宗容置之罔聞耶?且為相者,淟涊立朝,陰懷忌嫉,何計天下萬世耶?噫!可以詔班師,即可以詔賜死。武穆豈不料及?如叩馬書生雲: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勸於外者,嶽少保且不免。第少保終孝,出於天性,有奉君命惟謹而已。所恨者,以少保內平劇盜,外抗強胡,至虜人畏服,不敢稱名;而檜謀下之大理獄。少保曰:“皇天後土,可表此心!”檜竟以“莫須有”三字,強加之罪。千載而下,每睹此不白之冤,直欲籲天而無從也。此書雖工,其如檜之不見何?

湯霍林曰:胡澹庵上封事,可與日月爭光,為中興奏疏第一。此書堪與頡頏並傳。《文致》第160頁。

嶽飛“真有諸葛孔明之風”的政論藝術值得進一步研究。

四、力斫餘地的書法藝術

嶽飛的書法作品世間流傳很少。他的孫子嶽珂編纂《寶真齋法書讚》二十八卷卷末附嶽飛手跡《鄂國傳家帖》。現杭州嶽廟碑廊存有兩組相傳為嶽飛手書的諸葛亮《前、後出師表》碑和李華《吊古戰場文》碑。這些極為珍貴的嶽飛書法作品,一直受到書法界的重視。

清代嘉慶年間,林則徐任職杭州時,有機會得以觀賞嶽飛的書法作品,他在《跋嶽忠武王墨跡》中這樣評論說:

觀其瀟灑生動,翰逸神超,想見王之英靈昭鑠寰屬。七百年來猶凜凜有生氣,不第於點畫分布間求之也。憶徐官武林時,修王祠墓,因得觀思陵手敕,不獨書法超妙,而敕中練兵恢複、盡孝於忠數語,豈非大哉王言。……而王之手書獨使千百世下起敬起慕。烏乎!君臣之不可同日語也。(林則徐《雲左山房文鈔》卷四。)

林則徐把書品與人品相結合,高度評價嶽飛書法作品中透露的凜然正氣。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將嶽飛書法作品和朱元璋等人相比較,指出:

嶽忠武書力斫餘地,明太祖書雄強無敵,宋仁宗書骨血峻秀,深似《龍藏》。然則豪偉丈夫,胸次絕人,點畫自異,然其功夫亦正不淺也。康有為《廣藝舟雙楫》。

康有為對嶽飛的書風也作了肯定,並指出其書藝“功夫亦正不淺也”。今人祝嘉在《書學史》中,論述南宋58位書家時,就把嶽飛列入其中。

參加過辛亥革命的同盟會會員,後為國民革命軍副司令的胡景翼(字笠僧,1892—1925),就非常喜歡嶽飛的書法,他常年臨習嶽武穆長卷。張群(1889—1990),字嶽軍,早年留學日本,參加過辛亥革命,後為國民黨元老之一。他也酷愛嶽飛的書法藝術。於右任特地為此寫詩,詩題曰《為張嶽軍題胡笠僧為嶽西峰臨嶽武穆書長卷》,共四首,其三雲:

武穆遺書何處尋?重觀跋尾一沉吟。

傷心二十餘年事,白首題詩淚滿襟。《於右任詩詞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67頁。

嶽西峰,即嶽維峻(1883—1932)。國民黨軍隊高級將領。於右任先生1951年,已七十二歲,他在垂暮之年想起一道參加民主革命的老友,以胡笠僧臨習嶽飛長卷為中心,懷人抒情,“武穆精靈呼欲出”,“幾番雷雨更招魂”。這是當代書法界一件有趣的故事,也說明嶽飛書法藝術深入人心,影響廣泛。

總之,嶽飛的書法作品和他的《滿江紅》一樣,影響是不可低估的。所以在此一並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