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滿江紅》的爭論,除真偽之爭外,還有創作時間的不同意見,大致有四種說法:李漢魂認為嶽飛三十歲時創作此詞(李漢魂《嶽武穆年譜》,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龔延明認為嶽飛三十一歲即紹興三年(1133)創作(龔延明《嶽飛》,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王曾瑜認為此詞作於紹興四年(1134),嶽飛三十二歲(王曾瑜《嶽飛新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鄧廣銘認為此詞作於紹興六年(1136)(鄧廣銘《嶽飛傳》(增訂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分歧的原因在於《滿江紅》一詞的寫作時間、地點都已失載,不同傳記的作者隻能依據自己的理解而定。這裏順便述及,以供讀者參考。
二、嶽飛詩詞的文學影響
嶽飛的詩詞不多,但它的文學影響卻不容忽視。“報國精忠,三字獄冤千古白;仰天長嘯,一曲詞唱《滿江紅》。”榮翼著《宦鳥書魚——清代奇儒紀昀》,雲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30頁。嶽飛詩詞的文學影響深遠,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麵:
首先,幾乎所有的文學史在闡述南宋文學發展狀況的時候都要談到嶽飛。孫望、常國武主編的《宋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出版)特別在《南宋前期詞人(上)》中設了一節,闡述“嶽飛和‘四名臣’詞”,指出“嶽飛的詞作雖少,但情辭俱有可觀,在詞壇上所產生的影響也是巨大而深遠的”(孫望、常國武主編《宋代文學史》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9頁。)。
其次,幾乎有關宋代詩選、詞選,不論其規模大小都要遴選嶽飛的作品。如1933年開明書店影印出版的端木子疇的《宋詞十九首》(即《宋詞賞心錄》),就選了嶽飛《小重山》(昨日寒蛩不住鳴)一首;又如198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全宋詞簡編》,該書收宋代詞人312人,選詞1672首,嶽飛的三首詞全部入選。1987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宋詩鑒賞辭典》,該書收宋代詩人253人,選詩1040題1253首,嶽飛的《池州翠微亭》、《題青泥市壁》兩詩選入其中。1991年河海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全宋詞精華分類鑒賞集成》,該書收449位宋代詞人的詞篇2333首,嶽飛《小重山》、《滿江紅》(怒發衝冠)、《滿江紅》(遙望中原)三首悉數入選。這說明嶽飛作品雖少,但影響卻很大、很深遠。
第三,以《滿江紅》為題之和作不斷,跨越時代、空間的界限,成為我國詞壇唱和創作中的一個特殊的值得深入研究的案例。《滿江紅》的和作,反映了不同時代、不同作者對當時的社會現實的體驗,其中不乏膾炙人口的佳作精品,筆者將在下一章就其典型詞作進行評述,這裏就不多說了。作為社會文化現象來考察,不論從正負兩方麵考慮,都可驗證嶽飛《滿江紅》對後世的不可忽視的影響。
確實,嶽飛的《滿江紅》是一首氣壯山河、傳誦千古的名篇。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此詞作於紹興三年(1133)。當時由於大江南北廣大軍民自衛反擊,金兵連連受挫,戰爭的進程發生了有利於南宋而不利於金人的變化。驅逐敵寇、收複中原失地的可能性正在出現。如果南宋政府堅持抗戰,那麼,這種可能性就會變成現實性。詞中所表達的對敵人無比憤怒和仇恨,對還我河山、中興宋室充滿信心的壯誌豪情和必勝信念,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精神,體現了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洋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激情。
詞的上闋抒寫作者渴望為國殺敵立功的情懷和抱負。開篇五句,起勢突兀,破空而來,胸中的怒火好似火山爆發一樣,噴薄而出,不可阻遏。一陣急風驟雨剛剛停止,詞人獨自登樓眺望,一聲長歎,組成了“怒發衝冠”、“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特寫定格鏡頭,顯現了作者洶湧澎湃的心潮,展現了一位憂憤國事、痛恨敵人的民族英雄的光輝形象。接下來,作者回憶自己“三十功名塵與土”,意思是說自己對國家的貢獻還很小,功名事業猶如塵土,微不足道。這是作者自謙之辭。嶽飛自從軍以來,在抗金戰爭中英勇無敵,威名遠揚,但他從不居功自傲,曾經多次上表辭謝朝廷的封賞嘉獎,他再三申言:“將士效力,飛何功之有?”《宋史》卷三六五《嶽飛傳》。表現了他虛懷若穀、嚴於律己的美德。“八千裏路雲和月”,是瞻望前程,下定決心,任重道遠,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才能“北逾沙漠,喋血虜廷”,“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土上版圖”(《五嶽祠盟題記》。)。歇拍兩句“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堪稱千古至理名言。這既是作者的自勉,也是對堅持抗金救國的廣大軍民的鞭策和鼓勵。
詞的下半闋表達作者雪恥複仇、重整乾坤、中興宋室的豪情壯誌。換頭四句,短促的四句藝術地概括了建炎以年的國家大事和社會心理。靖康,宋欽宗趙桓年號。靖康二年,徽宗趙佶、欽宗趙桓被入侵的金兵擄走作為人質關押起來,這對於宋朝軍民來說是奇恥大辱。“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怎樣洗雪自恥呢?這自然引出嶽飛的誓言:“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前麵說過,這是一句有爭論的句子。筆者以為,“駕蘭山”是泛指,而非實寫,和愛國詩人陸遊的“壯圖萬裏戰皋蘭”、汪元量的“厲鬼終須滅賀蘭”一樣,是抒發作者的抗敵決心。《愛國詩詞鑒賞辭典》,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50頁。有學者認為“賀蘭山”為河北磁縣的賀蘭山,意即衝出賀蘭山,直驅金兵心腹之地,消滅他們,亦對,與原詞的旨趣不悖。“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有學者認為,此化用《漢書·王莽傳》“饑餐虜肉,渴飲其血”的典故,顯示消滅強敵的決心,聲可裂石。孫望、常國武《宋代文學史》下冊,第9頁。煞拍兩句是說等到失地收複、江山重歸統一之後。再收兵凱旋回朝,拜見皇帝,這與嶽飛奏請“以精兵二十萬,直搗中原,恢複故疆”的政治理想是完全一致的。
總之,這首詞情辭慷慨,悲壯激昂,既是戰鬥誓言,又像進軍號角,動人心魄,催人奮進,充分體現了作者的英雄性格和雪恥複仇的堅定信心,具有極大的鼓舞作用,對後世的影響十分深遠。
清人劉體仁《七頌堂詞繹》曰:
詞有與古詩同義者,“瀟瀟雨歇”,易水之歌也。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17頁。
清人沈雄《古今詞話》曰:
《話腴》曰:武穆收複河南罷兵表雲:“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暫圖安而解倒懸,猶之可也。欲遠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故作《小重山》雲:“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指主和議者。又作《滿江紅》,忠憤可見,其不欲等閑白了少年頭,可以明其心事。《詞話叢編》第一冊,第762頁。
清人沈際飛在《草堂詩餘正集》中評論說:
膽量、意見,文章悉無今古。又雲:有此願力,是大聖賢、大菩薩。轉自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8頁。
清人陳廷焯在《雲韶集》中評論《滿江紅》說:
何等氣概!何等誌向!千載下讀之,凜凜有生氣焉。“莫等閑”二語,當為千古箴銘。
今人唐圭璋論說:
此首直抒胸臆,忠義奮發,讀之足以起頑振懦。起言登高有恨,並略點眼前景色。次言望遠傷神,故不禁仰天長嘯。“三十”兩句,自痛功名未立、神州未複,感慨亦深。“莫等閑”兩句,大聲疾呼,喚醒普天下之血性男兒,為國雪恥。下片承上,明言國恥未雪,餘憾無窮。“駕長車”三句,表明滅敵之決心,氣欲淩雲,聲可裂石。著末,預期結果,亦見孤忠耿耿,大義凜然。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8頁。
上述這些前賢的評論,對於我們深入了解《滿江紅》的曆史影響是有參考價值的。
前人曾以詞作藝術風格豪放與婉約,來議論宋代詞人。那麼,嶽飛屬於哪一派呢?我們以為不能如此簡單化的對待詞人,應當具體作品具體分析,更要看到豪放與婉約之間的聯係與交錯關係,更不必囿於前人的固定模式,而從時代與文學的關係加以考察,就可以更深刻的認識嶽飛《滿江紅》詞的曆史意義。嶽飛生活的時代,用詞話的語言說,“南渡以後,國勢日非”,“感慨時事,發為詩歌”,這是當時知識分子的心靈抒發。所以,南宋詞作多纏綿沉鬱,而像嶽飛“怒發衝冠”者並不多見。從時代對文學的反應看,“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是時代的最強音,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要求,因而它就產生巨大的精神撼動力量,教育一代又一代的炎黃子孫,為民族、為國家而奮鬥不息,這就是嶽飛《滿江紅》曆史影響的本質所在。
三、“有諸葛孔明之風”
在討論嶽飛作品的文學影響時,我們認為要重視《宋史》本傳的傳論中這段話:
論曰:西漢而下,若韓、彭、絳、灌之為將,代不乏人,求其文武全器、仁智並施如宋嶽飛者,一代豈多見哉。史稱關雲長通《春秋左氏》學,然未嚐見其文章。飛北伐,軍至汴梁之朱仙鎮,有詔班師,飛自為表答詔,忠義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諸葛孔明之風,而卒死於秦檜之手。……(《宋史》卷三六五《嶽飛傳》。)
“有諸葛孔明之風”,正是嶽飛政論性文章的特點,值得我們認真加以研究。
中國古代對公文、應用文之類的文體寫作要求比較嚴格。“詔”,是皇帝發布文告的一種文體,“詔者,告也。”章、奏、表、議,是臣子向皇帝報告、請示、議事的文體。書,書函,平行機構和官員通訊文體,使用極為廣泛。這些文體的寫作總則,正如劉勰《文心雕龍·定勢》所雲:“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製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勢也。”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39頁。而要達到這些要求,特別是要跨越“等因奉此”的樊籬,在社會上產生比較大的影響,那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三國時期諸葛亮的《出師表》是古代應用文中的傑出之作。清代學者吳楚材、吳調侯編選的《古文觀止》,就選有諸葛亮的兩篇《出師表》,在《後出師表》篇末總評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