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調入北京,熟人不多。時間也不允許我去上躥下跳地結朋識友。吃罷晚飯,孤獨無聊,我被繁華中的寂寞牽引著到鬧市口看風景來了。擁擠在不知深淺的街道上,觀看著塞滿眼眶的都市風情,我驚歎了,雍容華貴、端莊威儀的北京城不知何時已被這躁亂的芸芸眾生所填滿,大街小巷也被這追名逐利的腳步和奔流不息的車輪踩踏碾軋得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疲憊不堪了:就連人的心理空間也好像被這車聲、人聲、混合聲所組成的音響給強行壟斷。唉,雄渾博大的北京城啊!如今哪兒還能找到一塊存放心靈的靜土呢?我看著看著,忽然就在這浮躁喧囂的街麵上看出了自己的卑微與渺小來。嘿!這麼多的車,沒有一輛是我自己的,這麼多的人,沒有一個認識的,這麼多的美色,沒有一位與我是紅顏知己的。此時此刻,我到北京後剛從內心升起的那股自豪與自信,被眼前這滾滾人潮物流所激起的浪花就這麼輕輕地一濺,便完全徹底地給打濕了。現在我才真正地理解到什麼是“身如草芥”,“微小如蟻”的含義了。沒了興趣,情緒也就懶懶地低落了下來,立即就有了打道回府的念頭。此時的春風沒有了嬌羞,很有教養的穿過人流,擠到我的身邊,善解人意的吹掉了我身上的許多“臃腫”,同時也吹來了路邊報攤上那種沒有任何修飾包裝的廣告聲。賣報的女子在春風的鼓勵下,身上正在風情萬種地“減肥”。嘴裏在津津有味的啃著“一次愛不夠”牌的雪糕。我走到報攤隨意地拿本雜誌翻看,一幅照片不經意的闖入了我的眼簾,目光立即就給拉直了:“這不是劉廣迎嗎?”脫口而出的驚詫聲引來了一雙雙輕視的眼神。我哪還能管得了這些。一看介紹,正是我的同學劉廣迎先生。於是忙掏出錢來,買下這本雜誌,一路奔忙到家,手腳未洗的便倒床睹之。雜誌上介紹說:劉廣迎,字仰之,號禦雲,山東肥城人。總裝備部某研究所原副所長。現在解放軍總裝備部就職。軍事學碩士,大校軍銜,當代書法家……介紹有兩頁之多。我是一個急脾氣,那能一一細讀。再說,他的情況我是了解一些的,因為我與他是同班同學,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徐悲鴻藝術學院中國首屆中青年優秀書法家高研班。我說與他是同學,其實是有高攀之嫌的,雖說我倆在全班都是屬於“第一”的行列,但他是“正宮皇後”,而我是“小妾”之流。實話說,我是屬於混入書法“宮殿”這支革命隊伍裏的人,濫竿充數而已。我對劉廣迎的簡介一目十行之後,目光直擊他的書法作品了。書法一共五幅,行、草、隸、篆、楷皆有。筆墨圓潤,形態生動。用筆俊美灑脫,謀篇布局天成。濃淡幹濕,枯澀燥潤,如撒珠璣一般和諧靈動;點畫隨形附意,隨意生情,線條古秀自然,使轉從容;少矯飾,多率意,氣脈貫通。清雅脫俗若不食人間煙火,其勢其韻如一位徹悟的智者,在一種散淡閑適、衝和空明的心境裏拈須微笑,雅玩人生,物我兩忘,其樂無窮,意趣悠遠,直書性情。我看得久了,竟看出了劉廣迎在書寫中有意用功,無意成功的真性情來。他是在用平常之心“遊於藝”、“玩於書”,其結果是真雅玩,玩出了大手筆,大功力。他的書作是遵守傳統之法,追求書卷之氣;以平常之心態寫平常之筆墨,其結果是寫出了平常之淡雅,高古之風貌。在書壇風行狂怪怒張、抻拳蹬腿、強暴眼球、彰顯衝擊力的今天,他卻能擋得住浮躁,守得住清心,不隨波逐流,盲目跟從,實為難得。更讓我對劉廣迎吃驚的是他不是專職書法家,而是長期從事於軍事工作。據我所知,他在解放軍總部機關的業務工作十分繁忙,然而卻能在戎馬倥傯之餘,靜下心來,研習書法,並取得了這麼大的成就,更是讓人可歌可歎了。書法對我來說就是精神的“滋補品”、它能使我延年益壽,靈魂飛升。每當我看到一些優秀的書法作品時都有一種初戀時的衝動。這五幅作品,我愈看愈醉,不能釋手。忽然就想起了他也在北京工作,於是忙找來通訊錄,火急火燎的給他撥了號碼。還好,竟然通了。他知道我調到北京後非常高興的向我表示祝賀,然後約定一周之後相見。我是在一個春正濃、花怒放的日子裏到了他的禦雲齋。他今天可能是因閑適在家,沒著軍裝,少了幾分英武,也多了幾分書生之氣,但從他那強健的體格和棱角分明的黝黑的臉上仍能看出軍人的剛毅和威武來,隻有他在微微一笑時,才顯露出他那溫厚儒雅的一麵。因是同學關係,我們就省略了好多見麵後的虛禮與寒暄。我倆泡上一壺清茶,隨著一杯杯的茶水下肚,便自然而然地聊起了書法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三壺茶水過後,我才知道茶水原來也是能醉人的。賈平凹說:“有茶清待客,無事亂翻書。”這話說的真好,如能把“清”字改為“醉”字,我認為那就更好了。我倆喝得早已是目明神清,兩眼生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他少了軍人的莊嚴與威儀,我也失去了平時的矜持與穩重。我倆分別已有半年,要說的話也就特別的多。此時的我倆可以說是放浪形駭,原形畢露了。話一出口,情真意切,妙語連珠,一唱一和,笑聲疊起。他說的豪情萬丈,我也聽的激情蕩漾。他說他從小就對讀書、寫字有著濃厚的愛好與興趣。最開始是用一塊帶尖的石頭踩著爺爺奶奶的桌子在家中石灰牆上寫的。父親看後,連連說好,十分讚許。從此父親的表揚一不留神竟然鼓勵出了一位書法家來。也許這是父親當時沒有料到的收獲。從此,他在書法的天地裏,尋找自我與古人神交,汲取曆代大家之瓊漿,博采書畫百家之眾長。工作之餘,他總是耕耘筆墨紙硯,品味琴棋書畫,忘情金石朱砂,醉心線條舞動,暢遊黑白世界,放懷三寸毫端。逝者如斯,歲月悠悠,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時間把他從一個兒童雕琢成了一個中年漢子,讀書、寫字的興趣也借著歲月的光陰把他打造成了一位書法篆刻家了。看來,愛好與興趣對一個人的事業來說實在是有“助推器”與“催化劑”的作用了。談到愛好與興趣,劉廣迎卻有他的一番宏論。他說人無癖,不可交。癖好為人生深情之所注,寄情之所托。他並引用了清朝初年漲潮的“花不可無蝶,山不可無泉,石不可無苔,水不可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來佐證他的理論;並以陳傳席先生的“癖者,大抵愛一物而不能自已,為得一物而致傾家蕩產,為護一物乃至投以生命。愛物如此,況愛人乎?愛人如此,況愛國乎?”來對他的理論作一注釋;並找來林散之先生的“一個人要有癖好,因有癖,才有真性情,真心得。一個人一生要有一好,如書、畫、琴、棋、詩文等。”來作他理論的闡述;還找來了梁啟超先生的“凡人必常常生活在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來對他的理論進行補充。沒想到他在這方麵的知識是如此的淵博與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