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都還沒學會,自然也不會恨。她瘋了。
在室外她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盯著天空發呆。已經是秋天,沒有雲天空藍得發空,宇宙的空洞與她那兩隻空洞的眼相對應,讓人覺得辛酸和疼惜。
自從她第一次稱呼他後,他的目光不再迎著她的眼神。他遠遠地觀望她。很多時候她重複著那首詩,到了最後一句“親愛,給我這一秒,然後,我再步入睡了千年的墓穴,聽風寥落,一場又一場”時,她的聲音漸漸減弱。風吹過,直至沒有了她的聲音。
他心如刀割,某個瞬間。而瞬間的憐憫與心疼,不足改變已發生的不堪和消逝的時日。他深深知道。
那個夢魘自那日開始無時無刻都在侵蝕他。頭發後麵的臉是空白,一個沒有臉的女子,經常在夢魘裏出現。
梁鬆落的歡愛成了難事,不論勝衣的雙唇怎樣柔滑。器官此時比心更忠實。勝衣問:“你心裏可是有了別人?”他說:“怎麼可能,也許工作太累。”他的口唇遷就地順著勝衣的肌膚吻去,而他卻看見江春顏胸前的紅色胎記。他軟綿無力。
勝衣尖叫:“你愛上那個瘋女人!”饑渴令她口不擇言。或許她又覺得和一個瘋癲女人相比讓她覺得低下。她背過身抽泣:“小沈告訴我,你是用怎樣的眼神望著那個瘋女人。”
梁鬆落領教了女人的不可理喻,他竭力地壓著心煩和懊惱,雙手順著她的身體撫摩,柔聲說:“你都知道她是瘋女人,睡吧。給我時間,我真的好累。”黑暗裏他想起另一張臉。
千年墓穴
那日他在辦公室,中午時間無人。江春顏輕輕走了進來,她臉上的笑容如冬日晴朗豔陽。一秒間他懷疑她憶起往事,他惶恐地望著她。
“梁醫生,”她說,“我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好熟悉。”
她的笑容很真實,嘴唇嫣紅,眼睛明亮。
“我是你的醫生,你肯定覺得熟悉。”梁鬆落強忍心跳,頭上卻在冒汗。
“冬天的陽光不會讓人流汗,你很熱?”江春顏仿佛回到少不更事的年代。
她站在他眼前,用纖細雪白的手指去抹他額上的細汗,認真地。她身體散發幹淨的清香,令梁鬆落呼吸急促,勝衣求而不得的反應頃刻在他身體深處膨脹,他緊緊握起拳頭,他感覺全身的骨骼在灼灼燃燒。
勝衣——他站在孩童般的江春顏前想起勝衣,不如說他想起了生活的尊嚴。如果他將她治愈,她會挖掘出黑洞裏的秘密,那是他極力去忘記的。那是他的傷疤,將會隔絕現有的一切。
他開始恐懼,他開始反感,他開始憎恨這種恐懼和反感。
“住手!”他把她的手推開,他的聲音擲地有聲。
她後退幾步,露出恐懼神色,雙手不停地交纏。如果她心裏有期望,這刻破碎。
她的表情令他痛楚,他的壓抑得不到釋放,他也是病人。他悲哀地發現,他也是病人。“我治不好你,江春顏。”他笑得陰沉有力,麵上是扭曲的表情。
“我不會讓你回憶某些事情,你記住,你是瘋子。”他的心仿佛有千隻螞蟻吞噬著,痛掏空了他的五髒六腑,但他依然定定地重複:“你記住,你是瘋子。”
江春顏生命裏的最後一絲生機被他擰碎,了無屍骨。她絕望地笑起來:“我不想回憶什麼事情,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是看見你,我的心很柔軟,會微微疼痛。”
“我沉睡千年,在你一瞥的刹那蘇醒。清醒的幻覺,如篆刃於花舞弄淩遲,如若,蘇醒的玫瑰,可以灼熱你冰冷的胸膛。親愛,給我這一秒,然後,我再次步入睡了千年的墓穴,聽風寥落,一場又一場。”江春顏又開始念,一遍又一遍。
隻要他拉她一把,往有陽光的地方走去,或許她真的會蘇醒。但,梁鬆落不會。他的世界沒有陽光,隻是陰暗。他對她的憐惜、疼痛,隻是海市蜃樓般的微光,稍稍亮起時,已將他適應黑暗的雙眼刺得生痛。
她尖叫起來,全身抽搐,她的聲音淒愴過往日。梁鬆落將手臂割裂了一道口子,血汩汩而出。他將湧血的傷口貼近她的眼前。她大聲叫喊,外麵腳步聲混亂,有人拿針筒進來。鎮靜劑狠決地刺進江春顏的身體,和往日一樣。
看著眾人手忙腳亂地抬著江春顏無知覺的身體回病房,梁鬆落知道怎樣寫她的精神評估,怎樣記載今日的工作筆記。
他知道她再次步入睡了千年的墓穴,聽風寥落,一場又一場。那是她的人生。他拒絕她像玫瑰那般蘇醒,因為他知道沉睡和蘇醒比較,沉睡是安穩的。因為清醒於他,是件殘酷而不得更改的事情。他隻是個清醒的病人,永世不得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