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年九月初六霜降夜
"來人啊,殺人了,快來人啊,殺人了……"一個尖銳的聲音突兀響起,回蕩在桑園鎮祁府寬敞的宅院裏,砸在青石院牆上四散而去,隻聽得大院裏砰砰不絕響起屋門打開的聲音…
人生福境禍區,皆念想造成,故釋氏雲:"利欲熾然即是火坑,貪愛沉溺便為苦海,一念清淨烈焰成池,一念驚覺船登彼岸。"念頭稍異,境界頓殊,可不慎哉。
——引自《菜根譚》
(1)
"來人啊,殺人了,快來人啊,殺人了……"一個尖銳的聲音突兀響起,回蕩在桑園鎮祁府寬敞的宅院裏,砸在青石院牆上四散而去,隻聽得大院裏砰砰不絕響起屋門打開的聲音,丫鬟蘭草在灶間為主子取了熱水,剛要邁步出門,一驚之下,提著的水桶沉重地摔落在地麵上,熱水四濺開來,蘭草被燙著了卻是渾然不覺,呆呆地站著。
灶間內的仆人林嬸拉著男仆王大力急忙跑出,奔向傳出聲音的長廊,麵孔扭曲的張媽赫然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時,兩人立刻明白確是沒有聽錯,他們剛才聽到的就是張媽的聲音,是這個祁府內掌權老太太身邊的紅人張媽的聲音,而張媽此時已經跑得發髻散亂,氣喘籲籲,看到林嬸和王大力,終於見到了人,鬆了口氣,立刻精疲力竭般癱倒在地上,好像那幾聲聲嘶力竭的呼喊耗費了她所有的氣力,她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眼睛圓瞪著,眼神卻空空的,想必是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事情。林嬸和王大力哪裏見過張媽這樣的神態,均是驚呆了,畢竟張媽從灶間為祁老太太祁麗明取熱水離開不過轉眼間的事情,怎麼突然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如此驚慌失措地出現在他們麵前。
此時祁府的宅院裏已經人聲嘈雜,各院的主子們迅速趕來,均是衣冠不整,神色緊張地聚集在張媽身邊。這時一輪太陽高高躍出了雲端,光芒灑在了桑園鎮小小的天地間,由霜降之夜帶來的薄薄的霧氣全然消散了,祁府的人都在惶恐地看著張媽的反應,祁府眾人都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張媽如此失態,讓這個祁府裏"仆人中的主子"如此恐懼,張媽的叫聲,讓祁府所有人的心都沉在了噩夢裏,就如同霜降這個能為秋天念出黑色咒語的節氣一般,可以讓喧鬧的生物開始蟄伏,而張媽就像是離了水的魚,嘴巴一張一翕貪婪地吸取周圍的空氣,但是無奈何人詢問,卻總不開口說一句話,似乎已經嚇傻了。
祁老夫人的兩個兒子,長房大爺祁天福和弟弟祁天壽焦躁地看著張媽,祁天壽的不悅明顯表現在臉上,道:"大哥,你看這個張媽,真是的,剛才叫得那麼慘,嚇得書墨都險些暈過去了,現在啞了似的什麼都不說。"他一邊連聲責怪,一邊隨手扣上自己灰色綢衫的衣扣,顯然剛才匆忙中披了外衫就衝了出來,未顧得及整理,整理罷衣衫,祁天壽又回頭,朗聲喚過自家二房院內的管家祁琴,吩咐他回去看看自己的夫人書墨:"剛才二奶奶嚇著了,她生了小姐不久,受不得驚嚇的,祁琴,你去看看,問她想吃點什麼,讓人趕忙做了壓驚。"祁琴應聲欲走,"慢著,就說我一會兒就回去,家裏沒什麼事情,讓她吃過再睡會兒,睡醒了我就回去了,乖乖的才好。"祁天壽叫著祁琴又說了兩句。
祁天福聽到了弟弟祁天壽的話,不覺多打量了弟弟一眼,哼了一聲,祁天壽向來在仆人麵前什麼都不顧及,當眾就把這些夫妻情意隨處表露,就這樣倒也罷了,昨天弟弟和父親王逸名爭吵,揮拳頭去打老爺子的一幕現在還能清晰閃現在自己眼前,即便祁府規矩甚嚴,這兩相裏對待老父和少妻顯著的態度差異讓仆人們看了傳出去哪裏會有什麼好話,想到此處,祁天福搖了搖頭,隨即又念及昨日裏自己兩兄弟與老爺子爭吵的緣故,祁天福心裏更是一陣煩躁,自己的父親王老太爺王逸名原是幾十年前入贅到祁府的姑爺,卻和母親往日不睦,連子嗣姓氏都放棄的父親本是隨性清心,本來從不插手祁府的事務,但昨夜府中突然來了兩個陌生的客人,雙親竟然回避兄弟兩個關上了房門,頭一遭同時接待外來的客人,待客人走後,這對老夫妻發生了劇烈的爭吵,驚動了全宅,祁天福和祁天壽趕來勸阻,見母親抽噎傷心,情急之下,祁天壽竟然對父親王逸名拳腳相向,祁天福連忙製止,一番爭鬥後,昨夜的這場風波在母親的哭泣、父親的憤怒和弟弟的叫罵聲中終於落幕。
片刻間,祁天福的思緒便轉到了那兩個突然造訪的陌生人身上。那真是兩個來去匆匆,不著痕跡的不速之客,所謂何來,又所謂何去?祁天福心中的煩躁此時一波接著一波,讓他額上的青筋若隱若現,臉色陰陰沉沉,自家大房院內的管家和路輕輕扯了扯祁天福的衣袖,祁天福看他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一個"二"的手勢,心裏知道和路在問是否回去看看兩個少爺有否受到驚嚇。祁天福膝下有兩個兒子,長子祁雷,次子祁名,分別是侍妾紫竹姨太和正房夫人玉淑大奶奶所生,剛才出來匆忙,祁天福確是不知道兩個孩子有沒有受了張媽的驚嚇,而且兩個等在長房院中的女人肯定也惦念著這裏的情況,祁天福便點頭同意,和路領命而去。
祁天福繼續看著任別人搖晃喊叫,依舊不吐一言的張媽,那張常掛溫和表情的圓臉也有了一絲厭惡,他隨手叫過身邊的一個下人,吩咐了幾句,那人離去片刻,就提了一桶井水小跑回來,嘩啦一聲,全都潑在了張媽身上。張媽衣衫盡濕,前夜霜降,今日又是清冷,張媽被冰冷的井水一激,"啊"的一聲,終於說出話來,眼神也慢慢聚了焦,但是斷斷續續卻隻會反複念叨幾個字:"老夫人,老夫人,快,老夫人……"祁天福和祁天壽聽到此處都緊張起來,祁天壽一把扯著張媽的衣襟,還未開口,"啊——"又一聲淒厲的尖叫響起,雖然出了太陽,大家的心裏還是都猛然涼了一下,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祁府老太太院子的方位,祁府大爺祁天福立刻轉身向那裏跑去,祁天壽回過頭立刻跟上,祁府眾人丟下張媽,也連忙跟去。
隻見祁老夫人祁麗明的使喚丫頭香蓮,麵色蒼白地癱倒在老太太院內的地上,看到匆匆趕來的眾人,她隻是用手指直直指著老太太的房間,卻也說不出話來。大家抬眼望去,祁老太太睡房的門半開著,可是房間裏暗幽幽的,在外麵什麼也看不清楚,想是裏麵窗戶都關著,雖然天已亮了,還是沒有太多的光線透入。
祁天福帶著弟弟祁天壽不假思索地推開了半掩的屋門,抬腳就闖入了母親的房間,當他們的身影剛淺淺沒入屋內幽暗的光線中,兩個人就像定住了一般,好像無法移動。因祁老太太嚴規任何人不得擅入自己房內,緊跟在兩個爺身後的男仆便止住了腳步,當看到兩位爺呆立當場,便顧不得許多一擁進屋,入屋後立刻有兩人衝了出來跑到院牆邊癱倒在地,不住嘔吐起來。
大家平時都很懼怕當家的老夫人祁麗明,隻知道他們夫妻是分房而住,老夫人向來嚴厲苛刻,而且進入九月以來,服侍老太太的下人更是私下抱怨連連,據說是原本古怪的祁麗明老太太這一段時間性情越來越孤僻,行事與常人不同,仿佛被鬼魘震了一般,越發難以侍候。自古謠言必帶三分誇張,然而現在相信哪怕是隻看到了老太太房間陳設一眼的人,對老太太的傳聞必是深信不疑,因為這是有違常理的擺設,對所見之人而言將是終身難忘的。
祁麗明的睡房被布置成了滿目的紅色,整個房間都充滿了這種單一的色調,刺目耀眼的紅色遍布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而且這種紅色不同於婚禮中新房那種讓人感到喜慶安樂的紅色。在與丈夫分居的老夫人房中,這裏血一樣的紅色隻是讓人感到莫名的壓抑和恐懼,讓人感受到住在這裏的婦人那異於常人的心性。滿眼觸目的紅,從床上的紅單,紅綾被,懸掛著的紅綾帳,到房轅上垂著紅紗縵,桌椅上的紅綾罩,無所不及,所有的家具和設施都湮沒在這紅色中看不出本來的麵目。在這些鋪天蓋地的紅布,紅幔,紅綾中,唯一還能存在的顏色,就是夾雜其中的一張張黃色長條狀紙張,上麵畫著奇形怪狀的血紅符號,祁天福已經認了出來,這是桑園鎮家家戶戶並不陌生的驅魔府。祁老夫人房間中這種不可言傳的詭異讓每一個看到的人都覺得周身冰冷,但是此時的冰冷,已經被紅綾中祁老夫人的恐懼代替。
祁老太太僵硬地仰躺在地麵上,她被纏在一團淩亂的紅綾裏麵,不是新娘的她,身上卻也穿了一套如新娘禮服般紅豔的絲綢長衫,讓她看起來越發瘦小。她左手緊緊抓著胸口的衣襟,右手直直前伸,僵硬地指向眾人,也許是臨死前一直徒勞地想抓著什麼東西。祁麗明幹瘦的臉上遍布血跡,那些血跡如樹枝般在她的麵孔上蜿蜒延展,在她的額頭上有一個觸目驚心的猙獰和傷口,在一屋紅色的映襯下仿佛還在向外逐漸滲血,她那怒睜的雙眼,就像要突出眼眶去一般,眼神中似乎遺留著幾許不願逝去的憤恨,老夫人的舌頭從口角斜斜伸了出來,軟軟地垂在發紫的口唇外,房內所有的跡象都隻表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祁老太太祁麗明已經不合常理地逝去了。這就是一生不可旁人觸犯的祁家當家老夫人留給世人最後的麵容。祁天福首先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怒目眾人,一反平日裏溫文爾雅的神態,神經質地叫嚷著:"我不過才一個月沒有來過,房子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誰讓老太太穿成這樣的,香蓮呢,怎麼伺候的?"
"老太太說屋裏有鬼,夜夜看到鬼,是老太太讓我偷偷請來法師布陣的,還不讓我告訴任何人,那個法師說紅色壓紅衫鬼,取得是以毒攻毒的法門,必須這樣布置才能起效,所以老太太就讓我買來紅布布了法場。大爺,真的是老太太吩咐的,我一個丫頭怎麼敢這樣做啊,我,我不敢違抗老太太的,大爺。"香蓮終究年輕,雖受驚嚇,一會兒工夫已經回過神來,聽到大爺憤怒的問話,連忙走過來跪下結結巴巴地回話。"其實,大爺,老太太這一個月隻許您和二爺門外請安,不許進屋回話,也是因為驅鬼的緣故,房內的擺設不願意讓兩位爺見到。"
"青天白日的,哪裏來的鬼,終究是心虛罷了。娘,你真的……"祁府二爺祁天壽不敢再向屋裏看一眼,轉身麵向門外院落,輕輕嘀咕著,他穿著灰色的長衫,背著手麵向院內站著,晨光散落在他清秀的麵容上。這祁天壽生的也是俊朗,麵容端正,但是瞧人時眼神中總有著一種交織了冷漠多疑和玩世不恭相的成分,配上他那終日冷冷的聲調,讓人不敢親近。而此時,看到母親身死,他的眼圈微微泛紅,但是清冷的聲調還是沒有太多的改變,依然不易捉摸,他和祁府內侍人溫和的大哥祁天福雖然麵貌相似,但是性格卻是迥然不同,在府中的口碑也是相去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