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十帖
在威尼斯流浪
一九九五年暑假,我應統一企業的邀請,在全省舉行了十一場巡回演講。
暑假原來是我最重要的放鬆的時候,女兒不上課,住校的兒子也回到家裏,又逢紐約最舒服的季節,一家人遊遊泳、烤烤肉、逛逛博物館,似乎一年的辛苦,都能就此遺忘。
但是今年恰恰相反。在台北,我深居簡出,甚至不敢應酬、不敢遊水,唯恐感冒啞了嗓子,或腹瀉不能出場。甚至連烤肉和辛辣的食物都避免,怕上火,長個大包,或舌頭上生個口瘡,造成演講的不方便。
上天保佑,十一場順利完成了。隻是,演講還沒結束,又接下了一連串的事—十二月為伊甸社會福利基金義賣賀年卡、二月義賣我的有聲書、四月去北京和上海的中學義講、五月去馬來西亞為僑社募款演說。
我的家人和同事,都說我是天生勞碌命,閑不得。我則認為,能接受挑戰,正表示我還年輕。當然,我自己知道,這許多活動加上原本創作的壓力,已經讓我有點不勝負荷。
九月十六號,講完宜蘭最後一場。看到報上登威尼斯雙年展擴大舉行的消息。我突然靈光一閃,何不去這向往已久的水都看看?
兩天之後,我上了飛機。送行的朋友都以為我回紐約休息去了,豈知我往相反的方向飛,經杜拜、羅馬,到威尼斯。
我的行囊很小,隻有幾本書、兩件內衣、寫生冊和繪畫的工具。“大不了到意大利買!”我想,“國內的人不是認為隻要有‘Made in Italy’的標簽,就是精品嗎?”
其實,我也沒買什麼,隻是把原來在紐約買的一雙意大利廉價皮鞋,又穿回了它的故鄉。
我去了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等十幾個城市。印象最深的還是那第一站—威尼斯。
在威尼斯的七天,我串遍了大街小巷,連私人庭院和醫院急診室都偷窺了。我喜歡這種無所為而為的感覺。累了就坐在路邊,餓了就找個小攤,不想走了就跳上一條船,看到感動的畫麵,就寫生、攝影。不願出門,則在屋頂陽台上看書。
我覺得這種一個人在異鄉的日子,很愜意、很放鬆、很自由、很流浪。
於是,隨筆寫下這一係列的短篇,稱之為:在威尼斯流浪!
到威尼斯不能怕水
由台北飛羅馬,轉威尼斯。經過十八小時的飛行,卻趕上一場傾盆大雨,機場裏沒有現代化的設備,甚至沒有賣雨傘的商店,警衛指了指模糊的碼頭:“去搭水上計程車。”
衝進那條小船,人已經濕了一半。船長叫我坐右邊,因為他在左邊開船,比較能平衡。
小船飛快地駛向大海,對,是大海。看不到一棟水都威尼斯的夢幻建築,隻見一片茫茫的水。所幸在那水上立著兩大排黑黑的柱子,大概是為標示水道,免得迷路撞船。也便見許多快艇迎麵而來,匆匆擦過。每一條船交會時都引起大大的振蕩,本來海麵的風浪就大,碰上快艇激起的水波,更像是撞上一座座小山丘,砰砰之聲加上艙頂的驟雨和從船頭翻過的浪花,我懷疑這是威尼斯,還是海上的戰場?
總算看到些房舍了,先出現在左岸,又見右邊遠處有些朦朧的建築,浩渺的煙波之外,出現了高塔、鍾樓、紅牆橙瓦的房子和灰白色的教堂。雨中,如夢,像海市蜃樓,從過去記憶的書本中,翻開的一頁圖畫。
水都威尼斯,我在漫天漫海之間,見到她的第一麵。
小船駛進一條窄窄的水道,像蘇州那樣兩邊房舍,中間一條不過七公尺的小渠。進入小渠,浪反而更大了,每一個被船蕩起的水波,立刻由兩側的牆麵反彈回來,尤其對麵有船交會的時候,更是左讓右讓、擦來撞去,我開始懷疑威尼斯人為什麼要建築成這樣的水都。既然有那麼多設計好的運河,表示它不是因為陸沉造成;既然他們能在水上築起這麼多樓房和街道,表示他們有能力戰勝大海。
沿岸有些小船停在房前,黑漆漆的房門內,看得出是倉庫和商店,威尼斯人一定是吃錯藥了,連買個小東西,都得開船出來,多不方便?就算以前沒汽車,用船比較能載重,進入二十世紀,他們也早該把這些“水道”填平,何必自找麻煩?
難道隻為了這“水都”的虛名,就數百年來,世世代代地忍受?
可不是嗎?兩邊的牆壁早已斑駁,青綠的苔痕由水麵下泛濫到石階和窗台。窗子四周的大理石已經黑了、裂了,他們竟能渾然不覺,依然垂著厚厚的幃幔,夢想著文藝複興的光榮。
小船停在我的旅館門前,大雨從窄窄的天空倒下來。
“有沒有傘?”我大聲問提行李的人。
“沒有!”
“沒有?”
“對,一步就跳過來了!”他伸出手,拉我跳過船舷,笑道,“到威尼斯來,不能怕水。”
浮在樓頂的海床
“我是來威尼斯寫生,請給我一個視野最好的房間。”我對櫃台的接待人員說。就見他在個特大的本子上不斷翻。本子裏夾了許多小條子,寫著旅客的名字。他翻閱的速度、身上的服裝和那本子的顏色,恰可以跟這古老的旅館大廳相配。
終於找到一個適合我的房間,六樓,帶陽台。他伸手:“把你的護照給我,下午再來拿。”
“為什麼?”
“因為要打進電腦。”他指指背後的房間,“現在小姐不在。”
服務生把我帶進房間,為我打開空調、拉開窗簾,笑道:“全威尼斯都在你的腳下了!”
可不是嗎!一片淒迷的紅瓦屋頂,伸向遠方。隱隱約約地有些鍾樓、尖塔和圓頂的建築矗立著。陽台上有兩把椅子、一張小桌,椅子上綠色的坐墊,全濕透了。
我站在窗前發愣,不知這雨要下多久,覺得有點好笑。放下台北纏身的忙碌,跑到威尼斯來,卻又被這雨給纏住。向下看,一條小河正流過我的樓下,這整個城市都被水一條條地纏住。
拉開窗子,有些雨絲飄進來,窗外的石牆已經出現一條條的裂縫,再細看,原來全是貝殼類的化石。多古老啊!海底都攀上了窗子,億萬年前睡在海床上的一沙一貝,結成化石,浮出海麵,再被幾百年前的石匠采集,切成塊,砌上牆。然後風來了,雨來了,石塊被侵蝕,沙土崩解,貝穀變得更清晰,又逐漸浮現出海的麵貌。
滄海桑田,海升山沉,這世界本來就是起落浮沉,又不起不沉。
突然覺得自己成為在赤壁的蘇東坡。
一條小船正劃過我的腳下,船上的遊客撐著傘,船夫淋著雨,唱起嘹亮的歌……
飛起的歲月
聖馬可廣場,鴿子瘋狂,人也瘋狂。不是鴿子怕被人踩到,是人怕被鴿子踩到。
一群又一群鴿子飛起,一群又一群鴿子降落,像一朵朵的灰雲,在人群間飄動。
有人手上拿著食物,看群鴿降落在手上。有人口裏銜著食物,讓鴿子從嘴裏叼走。有個婦人更別出心裁,把鴿食撒進自己頭發,便見幾十隻鴿子泰山壓頂般飛來爭食。
在這千百年不動的風景中,鴿子是會動的風景。它們是這廣場的主人,也是過客。看一群群朝聖的過客來,過客去。在照相機的閃光與遊人的喧嘩間,學會定靜的功夫。且不時高飛而起,落在聖馬可教堂頂、眾聖徒大理石像的頭上,梳毛、打盹、拉屎……
怪不得聖徒的臉都黑了,像是經曆烽燹的殘兵,看著下麵光鮮的子民。沒那些子民投食,就養不活這些鴿子;沒了這些鴿子,廣場就變得寂寞。換我是威尼斯人,也不會為了石像的幹淨,趕走這些鴿子。
因為有一天,我會不記得那些聖徒的麵孔,隻記得他們黑色的歲月的痕跡。
也可能有那麼一天,我忘記了聖馬可廣場的樣子,隻記得有個婦人把鴿食撒進頭發。一片一片、一朵一朵的灰雲。咋咋咋咋,飛來。
歎息橋下的情歌
聖馬可廣場旁的總督府,真是大得驚人,尤其宴會廳,據說當年能容納下威尼斯全部的貴族。我卻心想,如果在這大廳裏,辦世界羽毛球大賽,該多好!這麼大、這麼高,可以同時讓十隊進行鏖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