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屬於你的那顆小星星02(1 / 3)

親情五帖

遠行是為了歸鄉

九歲那年,有一天下午,我蹲在門口玩沙,母親蒼白著臉坐車回來,我小小的心突然沉落,惶恐地跟進去,看她倒在地板上哀號。

從那天開始,我成了孤兒。

十三歲那年,大年初二,我白天去陽明山玩,晚上在家,等母親做完禮拜回家,帶點心給我吃。突然一聲巨響,客廳裏的暖爐爆炸,我逃到院子,回頭看見一團火衝出房頂。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沒了童年的房子。

十六歲那年,我常覺得胸痛,看醫生,說是神經痛。有一天下午體育課,我拿手的跳遠又創佳績,但是晚上回家,又胸痛,半夜咳嗽不止,哇一聲,要吐,母親拿盆來接,接了半盆鮮血。

從那天開始,我失去了健康,休了學。

二十歲那年,有一天早上,還在夢中,突然天搖地動,掉到床底下多年的彈珠,都滾了出來。房子歪了,樓梯斜了,牆壁裂了,原來父親生前服務的單位,出動怪手,已經把小樓的半邊拆除,好逼我們母子搬家,搬到鐵道邊的倉庫。

從那天開始,我又失去了美麗的家。

熟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可能常不在家,不能算是個標準丈夫,但是我很愛家。每年春天,離家前,我一定先把花播了種,把地施了肥,把瓜棚搭上、支架掃好;每年秋天,離家前,我一定把番茄清理好,將黃瓜拉了秧,將雪窗放下,並為暖氣機加潤滑油。

我愛家,因為我從小沒有個安定的家,一而再的痛苦遭遇,使我深深感受人生的無常。

最近離家前,我照例把桌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將未發表的稿件分類包好,妻笑說這是我的美德。我說:“因為年歲大了,氣喘又隨時可能犯,今天不知明天,所以總為自己的‘近行’和‘遠行’有個準備。”

或許這種幽幽的、憂憂的感觸,就是我創作的原動力吧!愛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遠行的人總是為了歸鄉,歸鄉是為了守那個家。

我的漂泊總為了回家。

這裏的“親情五帖”,收了一些我幽幽的感懷和私房的故事,由四十多年前父親的浴缸,到現在家裏的火爐;由三十年前母親的淚,到現在七口之家的笑。文章不盡然好,但絕對地真。

圍爐小太陽

小時候看電影《歡樂滿人間》,一群掃煙囪的工人,拿著毛茸茸的掃帚,在屋頂上唱歌跳舞。然後,鏡頭拉開,一片入晚的城市,成千上萬的煙囪,一起冒出青煙。

我就想,那每個煙囪的下麵,一定都會有一爐火、一家人。白天出去工作的爸爸媽媽、去上學的孩子都回來了,回到自己的小窩。然後,下起密密的雪,屋子外漸漸白了,屋子裏漸漸黃了。點起一爐火,火光跳跳的,跳出一屋的黃暈,大家圍坐在爐邊,多美呀!

後來,上了師大美術係,倒是常在教室裏,有那麼一爐火。

冬天,畫裸體模特兒,校工先在外麵把炭火燒紅了,再端進來,模特兒在屏風後麵更衣,披件罩衫,走到爐火旁的台子上,把罩衫扔在一邊,光著身子,讓我們畫。

溫溫的火,也會隔著爐子的孔眼,透出一抹閃動的光,從下往上,映在模特兒的大腿側、乳房邊,和頸項間,成為一種特別含蓄的中間色調,最難畫,也美極了!

有時候,同學會買些番薯,掛在爐子上烤,兩堂課將盡,日已斜,番薯也散出香味。於是教授、學生、模特兒,一起偎著炭火享用。

這畫麵,竟是我大學四年最深刻的,覺得一班同學,像一家人。又好像是農家,收割完了,打理好農具,聚在一起,圍著紅紅的炭火。

又過了二十年,搬到紐約長島,我也有了一個壁爐,壁爐由一樓向上,穿過二樓,伸出個長長的煙囪。煙囪上不知怎地,居然長了一棵小樹,可見那壁爐從上一任屋主,就很少使用。

我也不曾點過,因為在有中央係統暖氣的房子裏,壁爐隻是個裝飾,倒是小女兒總盯著爐子看,說聽到裏麵傳出奇怪的聲音。

相信在她的心底,那壁爐有著另外一種神秘。

有一天,開車出去,女兒一路看人家的房子,碰到有兩根煙囪的就大叫,問:“那家的小孩會不會得到兩份聖誕禮物?”

又有一回,我帶女兒上樓,拉開窗簾看屋頂上的積雪,她不看雪,隻往上看煙囪,回頭問:“聖誕老公公,怎麼爬上煙囪,又怎麼鑽進去?”

“說不定明年她就不信了。”妻偷偷對我說,“兒子就是過了八歲,突然不再相信聖誕老人的。”

果然,生日才過,小丫頭就講她猶太裔的同學說,根本沒有聖誕老人,那全是爸爸媽媽扮的,所以聖誕禮物上才不是寫“北極製造”,而是寫“Made in China”。

今晚,出奇地冷,不久前在加州造成許多災情的大寒流,移到了美國東岸。氣溫驟降,居然到了零下十六度。

冷空氣向低處跑,冰寒從玻璃窗透進來,雖然暖氣開著,仍然感覺腳下的寒意。

看看壁爐,還有兒子買來的柴。晚飯後,我徑自移開外麵的護網,打開煙囪的鐵門。隱隱約約從煙囪裏傳來呼呼的北風。

先將那泡過蠟油的引火柴放在鐵架上,再堆上些長形的木條,最後放上大塊。

隻用一根火柴,火引子就著了,嗞嗞地滴著蠟油,冒出熊熊的火光。很快地,木條也被引燃了,發出嘖嘖的聲音,相信有些是鬆檜之屬,散出一種特殊的香味,把原來坐在餐廳的家人都引了過來。

“爸爸點了一爐火,好好!”女兒說。接著若有所思地衝到壁爐前,從下往上望,看那煙囪的鐵門。

爐子裏的火光突然暗下來。原來中型的木條已經燒得差不多,上麵大塊的木料還沒被點著。

“一定要有小木柴幫忙,大木塊才能燃燒。”我一邊往裏添較小的木條,一邊機會教育地對女兒說,“爸爸媽媽是大木頭,你和哥哥是小木條,你們幫助我們,一家的火才會旺。”

大木塊總算點著了,從邊緣流出火焰,還閃著火星,發出小小的爆裂聲。

我盤腿坐在地上,又把女兒放在腿間坐著,再將她的兩隻小手放在我的膝頭。

“多舒服的椅子!”我在她的耳邊說。

小丫頭沒吭氣,突然轉過臉:“原來火爐裏的鐵門那麼小,煙囪那麼窄,聖誕老公公那麼胖,怎麼進得來?”停了幾秒鍾,很不高興地問,“聖誕老公公是不是你和媽媽?”

我怔了一下,笑說:“聖誕老公公是會變的,他不一定從煙囪走,否則那些沒煙囪人家的小孩,不是就都沒禮物了嗎?聖誕老公公甚至不用開窗子,免得小孩受涼,也免得警鈴響。”

“聖誕老公公會穿過窗子,好像太陽。”女兒大聲叫著。

“對,好像太陽!”我環著肩膀,把她擁在懷裏,“聖誕老公公是你的大太陽,你是爸爸媽媽的小太陽。”

女兒睡了,火也漸漸小了,一塊塊的焦炭,從架子上崩落,濺出些火星,再變成灰色。

我拿澆花的水壺,往餘燼上淋了些水,嘶嘶地冒出幾縷白煙。

爐壁還是燙的,不知這重溫爐火的煙囪,會有怎樣的感觸。

關上煙囪的鐵門,發出清脆的“當”的一聲,好像一出戲,落了幕。

窗外開始飄雪,我對妻說:“明天再點一爐火。”

父親的浴缸

到美術館看畫展,出來,迎上中午的豔陽,廣場沒有遮蔭,疏疏落落的幾個人影,都曬得扭曲了。倒是花圃裏的百日菊開得正好,還有一隻白頭翁,跳來跳去。

走近看,白頭翁一下子飛開了,躲在後麵的柏樹裏叫,叫一下,又飛出來,繼續在花圃裏跳,原來那裏麵正在噴水澆花,這白頭翁是來消暑洗澡的。

站在烈日下看它洗澡,真有些羨慕。瞧,它不但正麵淋,還轉過身衝尾巴,再打開翅膀跳近些,讓水噴到腋下,又或是水噴得太強了,嚇一跳,抖一抖,匆匆忙忙地飛開,站在柏樹梢上轉過頭,用它的小嘴,一點一點地理毛。

突然有些傷感,因為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養的一隻十姐妹。

那時大家一窩蜂地養十姐妹,說這看來不起眼的小鳥,可以幫金絲雀孵蛋,日本又流行養金絲雀,所以商人會高價收購十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