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擠過人群,走了過去,然後掀開白布,緊緊地抱住了外婆。身邊是驚慌的叫聲。這是我欠外婆的。
外婆的身體冰冷。“阿嬤,你冷嗎?”
我的淚又一次流了出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見外婆了,外婆也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看著榻上的外婆,安詳地閉上了像兩口水井般深邃的眼睛,襲一身白色的壽衣,宛若一朵初夏的菡萏,散著溢人的香氣。
外婆,真的很美。我看著院裏放著的那個暗紅色的棺木,我似乎感覺到了某種契合,有什麼東西正在滲入我的神經裏,讓我覺得難受。他們打開了棺木,然後把外婆放在了裏麵,在蓋上棺蓋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恐慌,渾身戰栗、心跳加速、滿臉潮紅。
我看著我麵前的那個裝著外婆的暗紅色的棺木,還有前麵照片裏的外婆,她安詳地笑著,黑白色的膠底,顯得溫柔而且美麗。我一點一點地想著,然後淚一滴一滴地流著,像對外婆的思念一樣多。
所有人都在哭泣著。樂聲、哭聲,樂聲、哭聲,樂聲……一直到了一個很大的黑色容器前,大舅他們停下了腳步。然後,我看著那個黑色的容器裏慢慢地燃起了火,散著巨大的熱浪。在外婆的棺木被送進火爐的那一刻,媽媽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用哭得嘶啞的嗓子說:“和阿嬤說聲再見吧!”
我愣了愣,看著一條又一條金黃色的火龍翻滾著、騰躍著,像潑出去的油漆迅速地漫上了外婆的棺木,冒出哧哧的聲響,一股又一股的煙,青色的、黑色的都逸向了天空。
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怎麼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眼巴巴地看著,隻有火龍,隻有外婆,沒有再見。
最後,他們從那個容器裏拉出了一堆灰白色的粉,還有一些還未被燒成灰燼的骨頭,他們用鐵錘去錘。那一刻,我哭了,是那麼撕心裂肺。
“阿嬤,你被他們錘得疼嗎?”耳邊,閩河的水嘩啦啦地響著,像是帶著無休止的疼痛,迅疾地流去,隻為了跟上前方那似在等待著的、穿著壽衣的、微笑著的外婆,一遍又一遍地撫慰著,像是一首溫暖的佛歌。南無阿彌陀佛。
我突然想起了外婆不喜歡我流淚,因為外婆說過男子漢是不會流淚的。然後我用力地擦了擦眼淚,我要聽話,我要像個男子漢一樣地成長,我不要外婆不開心。
外婆,我聽話了。那你回來,好不好?我知道的,外婆再也回不來了,可是我就想騙騙自己。
那晚,我坐在堂前看著紙錢化成了灰燼。風一吹,“黑色的蝴蝶”打著旋兒,飄向了空中。我看著搖曳的白蠟燭後麵忽明忽暗的外婆的照片,那一刻我頭腦裏回憶的片段開始飛速地流逝。外婆和我泡腳的時候;外婆牽著我在閩河堤上散步的時候;外婆種著丹桂等著外公回來的時候;外婆溫暖地抱我的時候;外婆帶我去很遠的寺廟抹佛膏隻為了讓我健康成長的時候;外婆想回家哀號的時候;外婆溫柔地和我說話的時候……
我想著想著,淚就流了下來。“對不起,阿嬤,我又不聽話了。可是,我不知道除了哭我還能幹什麼。”
我愈發覺得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像一壇陳酒在啟封的那一刻,酒香四溢,醇香醉人,慢慢地盈滿著你的內心,肆無忌憚。
廳堂裏終究還是擺上了外公和外婆的照片,照片裏他們兩個緊挨在一起。“阿嬤,你和阿公兩個人又在一起了。”隻是,外婆等得太久了。
彼時,已是十月。門外的丹桂竟全開了,紅色的花瓣,一朵又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