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站在草原,一側是喧鬧歡騰的人群,一側是蒼茫無盡的黑暗。在身邊朋友的說笑聲中,我突然意識一種快要結束的落寞,我們的回光返照大概就是這樣了。
我們見到了汪峰、許巍、見到了何勇、李延亮、欒樹、丁武,北京和西安許多地下樂隊也趕去了,他們很多都稱得上是一流的樂隊。童子樂隊嗓音笨拙的主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們拒絕將技巧放在第一位,而是從心底發出最質樸的渴望;三鳥樂隊用三把毫無約束的吉他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在那種混淆的激流進行了一半的時候,人們才恍然意識到其中蘊含的節奏和律動;槍手樂隊的貝司手蓋過了所有人,那雙手的挑撥翻飛讓所有人驚談不已……
船長為妹妹的事戒了煙酒,他在那場聚會中徹底舒展開眉間的皺痕,我們所有都不再抽煙,喝酒也隻淺嚐則止。柳宏抓住每一個機會給大家拍照,暗夜中扭曲的笑臉又讓我們想到從前。
當那些知名樂隊離開的時候,自發前來的樂手開始占據空曠的舞台,人們用汽車車燈將他們照亮,並和他們一起在帳篷外瘋狂。他們唱了崔健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一塊紅布》、《一無所有》、《假行僧》、《最後一槍》,唱了竇唯在黑豹時的《怕你為自己流淚》、《Don’t break my heat》、《無地自容》、《希望之光》,唱了唐朝的《傳說》和《天堂》,唱了上下樂隊的《沉默不說》,唱了超載的《低下頭是人間》、《荒原困獸》、《距離》,唱了瘦人的《瘦人》,唱了許巍的《故鄉》、《青鳥Ⅰ》、《青鳥Ⅱ》、《兩天》、《天鵝之旅》,唱了地下嬰兒的《覺醒》,唱了高幸的《我隻有音樂》,唱了汪峰的《小鳥》、《媽媽》、《硬幣》,唱了戰斧樂隊的《下沉》,唱了鄭鈞的《回到拉薩》、《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唱了鐵玉蘭的《回家的路》,唱了指南針樂隊的《請走人行道》……
我們的帳篷就設在帳篷群的中央,我們的小海獅和一對情侶的吉普一起酣甜入夢。草原之上的星群變得很低,我一邊聞著青草的馨香一邊仰麵朝上。其他人圍在我的身邊,在馬猴的主持下又開始了“草原晚間音樂聊吧”。附近的人依舊活躍在深夜裏,我們幾個卻變得安靜很多。
馬猴和船長又唱起歌,柳宏的相機不時在眼前閃爍,他們將所有曲子都放慢節拍,唱了許巍的《藍蓮花》、《水妖》、《旅行》、《星空》、《我思念的城市》,唱了披頭士《Yesterday》、《Let it be》、《Hello,Goodbye》,唱了鄭鈞的《溫暖》、《灰姑娘》,唱了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螞蟻,螞蟻》,唱了樸樹的《旅途》、《且聽風吟》……我在他們的陣陣掌聲和笑聲中,在酒和星空帶給我的一點點暈眩中,在他們像是永無止境的歌聲和溫暖中,漸漸困倦、入眠,滑入永恒的夜的邊緣。
3
幾天之後,船長固執地要我們所有人都離開了北京,而一個人卻固執地來到北京,一直守護到手術成功、小敏再次去看春風拂過的草原。沒錯,是周靜。她一得知船長的事情便馬上來到北京,僅用了兩秒鍾的時間便讓船長的父母喜不自禁,然後再用了兩天時間便讓小敏管她叫了嫂子,再然後,船長躺在床上的那段時間裏,他們的手終於牽在一起。
在北京同船長道別後,沈曉喻結束了他的蜜月之旅,繼續為人民服務去了;柳宏趕去了秦嶺繼續鑽進崇山峻嶺展開對金絲猴的偷拍;馬猴和夏侯傑開著小海獅一路奔回到學校,那裏還有兩個女孩兒和一個被燒焦的店鋪等他們。
我回了家,準備為一段無所事事日子填補上一些痛苦和迷茫。我打算向家裏人坦白,然後在他們的傷心和嘮叨中決定是回到金融界還是繼續一直在家裏宅下去,直到發黴腐爛(在我身上早就帶著這種黴菌)。——在和馬猴他們告別的時候我撒了謊,我不打算再回學校去,我要像船長那樣悶聲躲在一個角落,暗自等待時間從身上流過。所謂獨自承受不過是讓載著痛苦和快樂的時間從自己身上碾壓過去,自己既不挽著別人的手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響。
沒想到我媽迎接我的第一件禮物居然是給她未來兒媳的一件價格昂貴的衣服,見我兩首空空孑然一身,她立刻發動群眾給我尋找早先被擱置下來的一端連著急於出嫁的姑娘的線頭。而我卻有了再次逃離的念頭。
當我收拾好東西,準備第二天離開家的那天晚上,我被老媽逼迫去相了親。我像個貨品似的被快遞老媽交到她的一位同事手中,然後又像盤菜一樣被這位介紹人拉到了餐桌上,並在她的監視下一直等了那個喜歡遲到的女孩兒半個小時。坐在那裏的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蠢到家了,難道我至始至終都要被生活捉弄嗎?!難道我非得還要傻等半個小時,隻為等到那個挑剔的女孩兒一句“這不是我的菜”的嗎?!
謝天謝地,上帝為人類塑造的一套完美無暇的新陳代謝係統想必就是為了保證一些無聊的階段必須停止,一些新的局麵可以發生。介紹人去了廁所,我抓住這短暫又寶貴的三分鍾內的時機立刻付了賬單準備離開。在離開收銀台,剛轉身至餐廳走廊時,我見到了她——讓我意想不到、恍若如夢、猝不及防、一時愣住的她,我的第二個女友。
我們在吵鬧的餐廳走廊裏麵麵相覷。她在一瞬間的驚訝後,很快就轉成了一種由久違的莊重和克製的微笑調和成的如春季廣場上好奇的鴿子溫柔地凝視地上的一顆小穀粒時的神情。至於我,隻是愣在那裏,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好久不見。”永恒的開場白。
“好久……不見。”
我好像從沒記下過那些經典的小說和電影有關此種場麵男主角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即便記下了,我也很難在那種場麵真正發生的短暫時間裏篩選到那些得體的、巧妙的、讓自己迅速掌握主動權的言行舉止。我所做的隻是重複、機械的重複,或是直線式毫無主見地跟隨著她。
“沒想到還能見到我?”她笑了,問我。
我也笑了笑,微微搖了一下頭。
“還要繼續?”她指了指餐廳。
“不了,正打算走。”我友好地回道。
“我也打算走,”他笑著說,“能陪我走走?”
“當然。”我慌忙答應道。
我和她推門走出餐廳,外麵——由黑暗和光影組成——像是一下為我們開啟了一個散發著異域光彩的新世界。四年的時間她重又來到我的身邊,不再是那個一扭頭哭得稀裏嘩啦的小女孩兒,而是變得成熟、知性、大方,周身散發出一種職場女性的優雅,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將我帶入一片陌生、遙遠、新奇的心境。
“你一個人來餐廳吃飯的嗎?”我們緩步向前走著。
“不是,其他人都先走了。”我機械地回答。
“不問問我為什麼也是一個人來餐廳?”她笑著說。
我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還是一點兒沒變,”她說(想必指我的表情),“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就在剛才。我甩開他進了餐廳,想一個人靜一靜。你說奇不奇怪,我剛和他分手就立刻遇見了你。”
她說話的方式變了,言辭和聲調中透著自信,或許她還依然任性,但我不知道用來支撐這種任性的是不是還和音樂、還和那些CD有關。除此之外,在她麵前我有些相形見絀,她穿著優雅大方的套裝裙,我則永遠是印有個性圖案的T恤和白色休閑鞋,和幾年沒有絲毫區別,而且那種“個性”是否能依然在今天稱為“個性”我還不知道。